文森,你好啊。
昨天晚上写完信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你为什么讨厌你爸爸。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也对我爸有很多怨言,觉得他独裁、自负、脾气暴躁,并且永远把工作置于家庭之前,大难当头弃家人于不顾,家里发大水以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还曾经因此和他大吵过几次。他把家里所有的事情都摊在我妈的身上,一心奔他的工厂而去。我妈从单位回来还要买菜、煮饭、拖地、洗衣服、教育小孩,我小时候的家庭作业都是我妈签字,以前除非老师点名,爸爸连家长会也很少参加。我觉得我爸没有家庭责任感,他每天回到家里好像汽车进了休息站,就是吃饭睡觉、喝茶读报,我妈在旁边忙得团团转,他在沙发上稳坐泰山看电视,眼珠也不转一下。好笑的是,每次我跟我爸为这件事吵架,都是我妈出来打圆场。有一次她对我说:“小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从工厂回来很累了,在家休息休息有什么不对?他是个男人,不要为这些小事去烦他。”
真的。我妈一辈子没让我爸为这些“小事”操心过。我心疼她,她心疼我爸。她觉得我爸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有他在,这个家才能维持得下去。我对此嗤之以鼻,心想:我爸懒成这样,根本是你惯出来的。
直到四年级下学期的家长会。那次的期中考试,我的成绩是全班倒数第一。我爸第一次主动向厂子请假,穿着他平时挂在衣橱里的高级西装,买了近千块钱的礼品,带着我去拜访老师。这一次的谈话内容我站在教室外没有听到,只透过玻璃看见我爸向比他年轻十几岁的班主任不停地鞠躬。他平时工作辛苦,四十几岁脑后的头发就有些斑白了,身材虽然清瘦,脊梁却挺的很直,因为是技术骨干,在厂子里一向很受人尊敬,连党委书记跟他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
我从没见过他跟谁弯过腰。
那一天在老师面前,他把头一次次地深深埋下去,老师露出为难的神情,他不停地鞠躬拜托,几乎弯成了九十度。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我想爸爸的意思就是,哪怕他千般骄傲、万般不好,为了你,总肯做许多违背原则、践踏尊严的事。
那天我挂掉大黑框的电话,拿着外套直奔你家而去。那是七月的最后一天,暑假才刚过了一半,太阳黄澄澄地高挂在天空,空气被晒得微微膨胀,墨黑的柏油马路远看仿佛被腾腾热气蒸得变了形,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夏日里一片“吱啊吱啊”的恼人蝉声。
我满身大汗换了三趟公共汽车,手里捏着从班长那里问到的地址,一路问人才来到你家。
那是一栋掩映在绿树中的老宅子,宽厚的黑色木门有些古旧了,露出斑驳的纹路。我按了按旁边的门铃,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对讲机里传来一个低沉的男声:“喂?”
我立刻贴近去大声道:“文森!是我,我……我是小诚。”
对方停顿一下道:“进来吧。” 大门在无人的情况下缓缓地打开了,我走了进去。高大的围墙内是幽静的中国式庭院,细石子铺成的灰色小路两旁是绿色的低矮的宽叶灌木,墙边种了一排美人蕉,旁边安置着嶙峋的假山,中间则夹杂着许多绿得深浅不一的不知名的植被,更远处是一个小小的幽深池塘,里面有许多五彩斑斓的锦鲤安逸地游来游去。长满青色苔藓的池塘边立着一座红漆柱灰瓦顶的小亭子,你爸爸正背着一只手在亭子里喂鱼。
他全身上下一套宝蓝色暗团花的宽松唐装,脚上一双黑色白底布鞋,仪态闲适得不得了。他听到了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对我道:“徐诚是吗?过来坐。”
我万万没想到会碰见你的父亲,在我的印象中,你爸爸是忙得没有时间回家的大人物,连你的家长会都很少露面。我走进亭子对他道:“文叔叔你好,我来找文森。”
他点点头,指着亭子里的石头墩子让我坐,他自己则在石桌对面为我沏茶。我们家只有我妈喝茶,超市里卖的十块钱一盒的茶包用果珍的玻璃瓶泡着能喝上半年,冲第一遍还有些涩涩的苦味,第二遍第三遍就淡得跟白开水似的,所以我从小就不明白品茶有什么滋味。
你爸爸推给我一个白底青花瓷茶杯,我道声谢接过来,白瓷的杯子里面是金橙色的茶水,半点杂质也没有,凑近了扑面一股茶香,待到喝下肚去,舌尖上仿佛还残留着悠远的甘甜,让人禁不住一口一口地把茶水喝个精光。你爸爸笑了笑,要再帮我倒一杯,我却不好意思地拒绝了。
他坐在对面很悠闲地同我聊天,问了问我们在学校里念什么书,平时里班上的同学好不好相处,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这时我才发现桌子上摊开着一本毛笔字手抄的《毛泽 东诗选》,其中一首我们刚刚学过——《咏梅》。
你爸爸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很和蔼地问我读不读毛主席的诗。我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你爸爸翻着手抄本的诗词对我说:“年轻人应该多读读书,像我到了五十岁还是喜欢毛主席的诗词,他的诗写得好,‘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了不起啊。如果不做大政治家,他一定是一位大艺术家。近代的诗人没有能超过他的,贝多芬的某些曲子倒是跟他的意境有相似之处,但是还是比不上毛泽 东的气魄。你看他的《咏梅》——‘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我看了很感动。还有他的‘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那种博大的宇宙感,那种胸怀和理想,你们年轻人应该好好学习。”
我点点头。我问他这本诗集是谁抄录的,你父亲答道:“每一行字都是我写的。”
我有些佩服他。你爸爸的字写得很狂、很有气概,可见是有书法功底的,而且难得在百忙之中还肯一笔一划地抄诗,他说他喜欢读书不是随口胡诌。我听说很多暴发户买书是为了充门面,但是你爸爸很有思想、很有气质,他是个真真正正的读书人,而且读得很深、很透。
他还要再说些什么,身后的小路上突然拐出来一位身穿棕色西装的精干中年人,他俯下身在你爸爸耳边说了些什么,你爸爸缓缓起身道:“文森平时不住在这里,难得有同学来找他,你不如留下来吃顿便饭。”
我吃了一惊,首先是你初中刚毕业已经同父亲两处分居,其次是你爸爸跟你的声音太相似。我急忙摆手:“不用了,文叔叔,文森不在就算了。我这就回家去。”
他也没有再坚持,转头对身边的中年人道:“赵秘书,你找人把这位小同学安全地送回去。” 赵秘书点头称是。这一次不管我怎么拒绝他们也没有改变主意,最后坐在一辆黑色的奥迪里回到家。
文森,我想不出你恨你爸爸的理由。我看到他就觉得看到了几十年以后的你,想着他和你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我就无法对他冷漠起来。当然也许是我太理想化了。我总希望大家都能和和气气地相处,世界太平,岁月静好。我看到你恨他总觉得有些心疼。做儿子的是没法永远恨着自己的父亲的,很多时候,你一边恨他,一边也在恨着自己。我希望你好好的,有很多很多的爱,很少很少的恨,如果你觉得做不到,就来找我吧,对我说:徐诚,把你的爱分我一点儿。我就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爱,直到你再也装不下为止。
小诚。3月26日。
第 23 章
文森,你好吗。
今天下了很大的雨,敲在玻璃上像石子一样“砰砰”作响,我从凌晨被雨声惊醒就一直无法入睡,直到早上雨势渐小才缩回被窝里睡了个回笼觉。我最喜欢在雨天睡觉了,天空暗暗的彷佛拉上了灰色的幕帘,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人们被大雨阻挡不能出行,所有的声音都被雨声切断,你一个人躺在被窝里,仿佛整个天地都是你的,你活在这个世界上又出离于这个世界外,安安静静地熟睡。
人为什么需要睡眠呢?我们的生命已经够短暂了,还要花一半的时间在无意识的睡梦中,这是多么大的浪费。我们的肉体只需要短短几个小时就可以从疲劳中恢复,但是我们的精神却需要更久的休眠来沉淀一日内所收的刺激。我以前听人说什么“人定胜天”就忍不住发笑。真的是太可笑啦。人类连自己的身体都战胜不了还能战胜自然?我第一个不信。
因为下雨的缘故,我下午没能出去散步。草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积了一滩一滩的水,雨落下来,激起朵朵白色的水花。我好几天没看见假洋鬼子了,下午在医院的走廊里还看到护士推着周婆婆四处走动,不时亲切地问她一些话,她缩在轮椅里一动不动地毫无反应。我从刘医生办公室出来,看着她们从我面前走过,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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