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蒋青岩在寓中闷坐,踌躇算计。且说那院子自早间离了虎丘,到城内城外,放眼并耳,细心缉访那两个骗子,走得肚中饥了,到一个饭店内吃饭。那店官听得这院子的声音不是本地,因问道:“客人从那里来的?”院子道:“我们是建康人,住在荆州,前日从京中回来,从此经过,被你们这边的骗子骗了许多银子去了,于今只得城内来缉访。”店官道:“我这敝地的骗子最奸,既被他骗去,你一个外路人,往那里去缉访得着?”院子道:“不难,不难。那骗子的姓名我都知道,我四处去问也要问着他。”店官道:“那骗子叫甚名字?”院子道:“一个叫做脱太虚,一个叫做邦子玄。”那店官闻言,把舌头一伸道:“呀!这两人是有名的神骗,他此时也不知往那里去了,客人到不如回去吧。”院子只是摇头,将饭吃完,到柜上会钞,向腰间取出一个银袱,银袱内约有十余两散碎银子,称了饭钱,走出店门。只见旁边立着一个人,头戴破毡帽,身穿袖袄,脚踏草鞋。望着院子悄悄说道:“大叔可是要缉拿那脱太虚和邦子玄的么?”院于道:“正是,正是。你敢是知道那骗子在那里么?”那人道:“我闻得那两个骗子在一个所在,只是那骗子厉害,大叔肯谢我几两银子,我才同去。”院子道:“这个自然,若拿住了那骗子之时,便加一谢你。”那人道:“既然如此,可待我去吃些饭来同去。”这院子那里肯放他脱身,忙忙扯住道:“不要去,我买饭奉请便了。”那人也不推辞,便同院子到一个荤饭店中,尽量吃了一饱,一同起身,这院子跟了那人转弯抹角,不知往那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赠寒衣义女偷情 看花灯佳人密约
词曰:
生怕风霜劳远客,特检寒衣悄去添温热。相见有情辞不得,楼头共络同心结。此去暂时成间别,几日扬州正值观灯节。灯下忽逢前世孽,佳期暗纳同欢悦。
右调《蝶恋花》
话说蒋家那院子,同着那人转弯抹角走了许多路,将到盘门,那人指着一个浴堂说道:“大叔,这个浴堂今日新开,里面绝精的香水,我做个小东,请大叔洗过浴去。”院子道:“恐那骗子去了,我们且去拿住他,改日再来。”那人道:“不妨,不妨。那骗子今日会酒,此时尚未到哩。”院子闻言,便放心同那人走进浴堂。那浴堂内果然洁净,每人一个衣柜,衣柜上都编成号数,又有一根二寸长的号等拴在手巾上,凡是洗了浴出来的人,那掌柜的验筹开柜,再不得差错。当下他二人脱了衣服,拿了毛巾和号筹,同进浴池,那浴池内香水初热,两人洗了半晌,那人道:“大叔,我替你洗洗脊背。”院子道:“这是极妙的事,只恐太劳动你。”那人道:“这有何妨,只等拿住骗子之时,将谢重些便有了。我这手中不知是谁人洗过的,有些孤臭。”那院子听得,忙将自己的手巾递与那人,道:“我这条手巾还干净,着实替我洗洗。”那人接到手中,替他洗了一会。院子口中不住的说道:“好水,有趣。”不料那人早已将自己的手巾、号筹换了院子的去了,这院子那里留心,还在水中打滚烫着哩。那人捏着手巾、号筹,故意说道:“好水!我去小解来,再洗它一个尽情。”说罢,忙忙走出来,把号筹与掌柜的验过,开了衣柜,将院子的衣服急急披在身上,拖了鞋子,其余的零碎卷在一处。挟着在助下,急急忙忙打发了浴钱,飞奔往外去了。然后这院子消消停停走将出来,看那人已不见了,连忙问道:“掌柜的,那个戴毡帽的到那里去了?”掌柜道:“我这里来往的人多,到不曾留心。”院子心中急躁,骂道:“被这狗肏的骗了一饱去了。”回顾看自己的衣柜已大开在那里,里面空空的,惊得目瞪口呆,望着掌柜的嚷道:“不好了,你错开了我的衣柜与别人,我的衣服、银钱都被人拐去了。”那掌柜的道:“客人你这话是那里说起,我这衣柜上都是有号数的,又有号等拴在手巾上,验筹开柜,认筹不认人,自来不错。除非是你不小心,在浴池内被人换了号筹,与我柜上无干。”院子闻言,忙看自己手中的号筹,却是先前那人的,方才晓得是洗脊背之时被他换去,急得捶胸跌脚,又不好对人说得,只得叫掌柜的开了那人的衣柜,将那人的破毡帽、破袖袄及烂草鞋和一条帆风成群、有裆没腰的裤子穿了,长吁短叹。刚要走出浴堂,那掌柜的赶上一把扯住,问他要浴钱。这院子此时那有一文,被那掌柜的啐了几口,放出浴堂。这院子好生气恼,走出浴堂门外,四下张望一回,不见那人的影响,只得回虎丘寺去。一路想道:“自己积了许久,积得几两银子,都被他骗去了。”身上的衣服又臭气浑身,虮风走动,心中越想越苦,到了半塘寺前一块空地上坐着,伤心痛哭了一场。又想道:“我在主人跟前说得响当当的,要拿骗子,于今骗子不曾拿得,自己到变作一个花子了,怎生回去见主人。”踌躇了一会,天色已晚,只得回来。刚到虎丘寺门前,正撞着伴云,伴云从首至足看了半晌,问道:“阿叔,你为甚出门半日,弄得这般嘴脸?”院子忙将伴云扯到一边,悄悄将遇骗子的话说了一遍,把个伴云笑得满地打滚。这院子一发气得只把肚皮来抓。伴云笑了一会,同着院子转到寓所,院子也不好去见蒋青岩,到是伴云先去禀知。蒋青岩闻言,也忍笑不住,忙唤院子进去,见这院子的打扮,不觉嘎嘎大笑道:“神骗!神骗!那人想必也是脱太虚的支派。”蒋青岩只得去取三两银子与他,叫他去买两件衣服穿了,明日好雇船同往华宅去。院子接了银子,便去买了几件半旧衣服,穿在身上。次日,雇了一只船,主仆三人前往杭州进发。当时有晓得蒋青岩主仆被骗的,做了四句口号道:
姑苏马骗真如鬼,主仆双双尽受欺。
寄语四方来往客,切须谨慎密防伊。
蒋青岩主仆三人行了四日,到了湖上,至家中分付管帐的院子,急将秋收的火稻发卖,回来便要银子凑用。次日绝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苎萝山下,先着人去通知过三位小姐,然后将行李搬到后园停云阁中住下,将华刺史的家报及李半仙之言传与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当夜备了酒席,送到阁中款待蒋青岩。蒋青岩要到柔玉小姐处通个问候,奈无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见蒋青岩为他父亲不惮奔驰,不畏寒冷,心中越觉感激,他也要着人到蒋青岩身边来谢谢,又碍着两个妹子及家中众人的耳目,只得悄悄与韩香商议。韩香道:“此事不难,那停云阁与小姐旧时的妆楼相去不远,小姐到夜间开了后门,到妆楼上坐了,待妾会邀蒋官人到跟前,面谢一番,如何?”柔玉小姐道:“这个使不得,我与他不比当时兄妹,不便相见,只烦你替我一行罢。”韩香道:“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静时,妾替小姐去致谢便了。”柔玉小姐道:“今夜且莫去,我想人出外已久,天气寒冷,未必多带寒衣,我有水红绵衣一件,烦你同我在灯下改作长领,送与他路上御寒。”韩香道:“这个当得,足见小姐关切之情。”正说间,一个丫头走来问道:“二小姐、三小姐着我来问大小姐,不知明日可打发蒋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明日是腊月初五,是月忌之日,到后日吧。”那丫头去回覆去了。到晚间人静,柔玉小姐叫绛雪关上房门,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红绵衣来,同韩香两人将女领拆了,换上一条长领,折得停停当当,放过一边。又做了两首诗,以代面谢,诗道:
感君高谊海同深,一袭寒衣表寸心。
此去早须寻国色,闺中侧耳听佳音。
又舟车来往雪霜中,客路迢遥尚未穷。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定英雄。
柔玉小姐将绵衣和诗都封了,只待明晚送与蒋青岩,按下不提。
且说蒋青岩看见小姐的妆楼与他的寓阁相近,想起旧事,也做了一首词儿道:
重来无计睹容光,朔风吹冷斜阳晚。妆楼下,雁声长,笑语茫茫。蝴蝶不知何处?佩环如隔纱窗。岁寒游子独凄凉,此意谁传!
右调《画堂春》
蒋青岩将这首词儿写了,放在桌上,要设法致与小姐,等了两日,再设个计策。
到第三日二更时分,将欲就枕,只听得那妆楼上有人走动。蒋青岩也不管是人是鬼,竟往楼下走来,刚走到楼梯边,听得暗中有人唤道:“蒋官人!蒋官人!”蒋青岩听见是女子声音,忙上楼来问道:“是何人呼唤小生?”那女子道:“是贱妾韩香,奉大小姐之命,特来问候官人。”蒋青岩道:“原来是韩香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个肥诺道:“小生一向承姐姐关念,又曾在小姐楼下听弹琵琶,真可谓千秋绝技,想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与姐姐一言。只是夜深风冷,何不到小生那阁上坐了细讲。”韩香听了,心中有些怯惧,不肯上楼,说道:“贱妾何等之人,劳官人想念,琵琶贱伎,偶尔替小姐遣闷,不料官人窃听,方恐污耳,怎当得绝伎二字。贱妾此来,因小姐感官人为老爷之事不惮风霜,奔驰南北,小姐要亲来面谢官人,一则宅中耳目众多,二则于礼有碍,特着贱妾亲来代谢,外有寒衣一件,绝句二首,送与官人,小姐立候回音。官人有甚说话,便在此讲,不到阁上去吧。”蒋青岩道:“小生与你老爷翁婿至亲,恩同父子,奔走微劳,何足言谢。今蒙小姐如此眷爱,小生虽肝脑涂地,亦所不辞。既有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当拜领。”韩香便双手将那寒衣和诗笺捧了,递与蒋青岩。蒋青岩在黑暗处看不明白,双手接了一个空,韩香不觉失笑。蒋青岩听得,方才摸到韩香身边,接将过来。早被韩香身上那些鬓云口脂之香钻入肺腑,况且蒋青岩又是久旷之人,客夜凄凉,见了韩香这般温柔知趣的女子,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时按捺不住,要拿他权做小姐,便一把搂住,道:“姐姐,夜深人静,望发慈悲。”韩香道:“贵人尊重,妾虽贱质,粗知书礼,素闻夫人、小姐之教,颇知自守,此事断难从命。”蒋青岩道:“姐姐既肯替小姐到此,与小姐只当一体,今夜便是小姐亲来,小生也放他不过。况小生又非钻穴踰墙之比,既配得过小姐,料不辱没了姐姐,望姐姐见怜,异日决不敢相负。”蒋青岩一边说,一边就强解韩香的衣服,这韩香是个女子,那里抵撑得男人住;且他久已看上蒋生,只因贵贱不敌,情理难通。今夜也是天缘凑巧,韩香也不十分作难,早被蒋青岩扯落下衣,已摸着那光肥紧暖香干浅的宝贝了。韩香低头无语,被蒋青〔岩〕抱到楼窗边一张空榻上,将一手托了韩香的粉头,二人紧贴酥胸。原来那韩香是一个处女,娇啼宛转,一点腥红早已沾在湘裙之上,蒋青岩见他不是残花败柳,也甚是惜玉怜香。二人云雨已毕,蒋青岩还抱住不放。韩香道:“恐小姐悬望,放妾去吧。”蒋青岩方才放手。二人立起身来,各人整衣,韩香的绣鞋儿脱落了一只,蒋青岩替他在暗中摸了一会,拾在手中,捏着韩香的脚儿,替他穿了。蒋青岩向韩香深深作揖,谢道:“小生承姐姐见怜,此心铭刻不尽,望姐姐勿怪唐突。”韩香道:“贱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人,望官人想一个妙策,打动夫人,使妾得随小姐同事官人,妾愿足矣。”蒋青岩道:“姐姐既有此心,小生自当竭力,必不误了姐姐的终身。”韩香闻言,也向蒋青岩拜谢,正是;
天缘有分成欢会,夜静无人两定盟。
蒋青岩道:“姐姐在此少待,小生前日到此,念着小姐,也做了一首词儿,无人寄与小姐。于今待小生到阁上去取来,烦姐姐带去。”韩香道:“官人快去疾来,贱妾不能久候。”蒋青岩忙忙到阁上,将那词儿封了,拿来递与韩香,道:“烦姐姐拜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见多情,老爷之事,都在小生身上,教小姐宽心自爱,任期不远,面谢有时,此外别无甚话,望姐姐牢记。”韩香应诺,说道:“官人前途保重,贱妾不及相送,那件寒衣,切莫待夫人和老爷看见。”二人携了手,直到内宅后门边,方才作别。
不料柔玉小姐见韩香去了一个更次,不见回转,心中也有几分猜疑,且韩香一向在小姐跟前极赞蒋青岩的人品,小姐此时见家中人睡熟,绛雪也在梦中,自己走到后门边张望,恰好看见蒋生和韩香,二人亲亲热热,携手而来。小姐暗暗点头道:“韩香已占我的头筹了。”忙忙走到前边卧房中来。这韩香虽不知小姐在暗中见他和蒋生的行径,自己心中却十分不安,且发松鬓乱,胸中突突地跳,走到小姐跟前,气喘喘的,面红耳赤,半晌还说不出话来。小姐只是暗笑,问道:“蒋官人可有甚回话么?”韩香道:“蒋官人多多拜谢小姐,他也有一首词儿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词儿已失落了。小姐道:“韩姐,你为甚这等着忙?快些点火去寻,莫被别人明日拾去,做出话柄。”韩香忙忙点火,到后园去寻了一会,在楼梯边寻着了,拿来递与小姐。小姐看罢,然后二人齐齐同去,将后门照旧封锁了,同到房中。韩香只觉语言羞涩,神情恍惚。小姐笑道:“韩姐,你的心事,我已看破了,你我两人情同骨肉,何必瞒我!但望天从人愿,异日夫人若肯将你随我同事蒋郎,我决不将以下之人待你。”韩香闻言,忙向柔玉小姐双膝跪下,道:“贱妾今日之事,实该万死,蒙小姐宽宥,衔结难忘,只望小姐替贱妾做个计较。”柔玉小姐道:“此事夫人料必肯从,我却不便启齿,须是临时你自己向夫人求恳,待夫人问我之时,我自有道理。”
话分两头,再说蒋青岩别了韩香,转到停云阁上,将柔玉小姐赠他的寒衣和诗句拿出来细看一番,将诗笺收起,把寒衣穿在贴肉,只待明日起身,当夜不题。次日清晨,只见华家四个院子,抬了两个皮箱走上阁来,向蒋青岩道:“三位小姐拜上蒋官人,这箱内有纹银一千两,托官人带去使用,若不够之时,可再着人来取。”当下蒋青岩查明收了,分付院子和伴云将这银子做几处收起,随即起身。
行不数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带了二三百两银子,再带四个老成院子相随,雇了一只扬州的回头大划船,主仆五人星夜进发,七日之间过了镇江,进了瓜州闸。次日绝早到了扬州钞关,此时已是腊月望后。这扬州本来繁华热闹,又兼年节逼近,家家忙办岁事,因此那街市上一发挤塞不通。蒋青岩到城内琼花观中住下,着二三个院子分头去寻那些媒婆,叫那些媒婆到城内城外养瘦马的人家去访问,要顶尖出色的女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来说,众媒婆都应承了。怎奈年底无日,各家婚娶又忙,竟没一个来说起。蒋青岩没奈何,只得挨过年节,直到正月初六日,是个吉日,街市店面都开齐了,众媒婆才略有几个上街走动,蒋家的院子又去寻那些媒婆。一连几日,也有几十家来请蒋青岩去相的,蒋青岩到丢了几两银子的相钱和轿钱,绝没一个出色的。不觉已是十三试灯之夜了。这扬州最喜兴灯节,况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饶,大街小巷都搭起灯棚,家家悬红结彩,大门至中堂门户洞开,花灯连络,锣鼓之声喧天震地。各家都有赏灯的酒席,男女杂坐灯楼上,偎红倚翠,萧管凌云,烟火花炮,相继不绝。灯棚上悬了各种珠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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