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岁时,全身缟素地迎父亲与叔父的尸骨入葬祖坟时,看尽凄厉悲嚎,还是童蒙稚子的古越裳一夜间突然透彻生死大关──死劫悬顶,此生有尽,而权欲争夺恩仇冤报无了时,耗尽一生心血所为何来?到头来不过是黄土一!、青丝变白骨。通了生死关,心中再无挂碍,名利视若浮云、三千世界皆皮相,再看众人汲汲营营便只觉哀悯。
从此后,人生只剩琴与酒,诗与剑,狩猎城西,浴风舞雩,咏而归。
世人只知他遗世而独立的潇洒,却不知他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最寂寞时,陪伴他的只有锦瑟。
他是透彻后的觉悟,锦瑟却是天然的质朴,无欲而刚,抱朴守拙,自成一片落雪空谷、琉璃世界。
他活得清楚明白,谁知竟还是敌不过命运的转盘。一步踏错,奉祖父之命入京,此生格局竟因此大变。
一念之仁救了棠哥儿,被迫和端王对立,后来才知玉林党人利用棠哥儿吸引端王势力的视线,密谋营救被诬弃市的朱御史唯一骨血。等他发现踩进沼泽时,不但已与玉林党人中的编修陈傲江成为挚友,也被端王视为死敌。离开京师时,陈傲江曾经力邀他入朝,可被他拒绝了。为了与端王抗衡而加入玉林党人一派,不等于把搁在沼泽外的另一只脚也放进沼泽来?
古越裳抬头望天,唇边闪过一丝浅柔笑意。
一步踏错、局险势危又何妨?走回去便是。
两天后就是决战之期,古越裳日子过得却惬意,白天照常读书耍剑,夜晚照常拖着锦瑟滚床单。锦瑟心忧如焚,每夜被折腾得筋疲力尽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腰酸欲断,眼巴巴看着古越裳生龙活虎。
一到晚上,锦瑟就有些害怕。
但更怕的却是时间的流逝。
两天时间转眼即过。这天早晨古越裳扎上裤脚,就着鸡蛋薄饼吃了一盘糖醋冰菊、半盘东坡瓜肉,又喝了半壶酒,这才拿出剑来擦了擦挂到腰上。一抬眼,见锦瑟站在旁边,拖过来抱到膝上,把手插进衣襟里去抚摸。锦瑟薄怒起来,按住他的手,看光景似乎想说什么,却吐不出口。
古越裳偏着头微笑:“想说什么?”
锦瑟犹豫了片刻,浅浅一笑,“少爷,我要是不让你去,你不会答应吧?”
古越裳笑道:“你不让,我就不去。听你的。”
锦瑟一愣,“那怎么行?棠哥儿会死的。”
“是呀,那怎么行,棠哥儿会死的……”古越裳把鼻子埋到锦瑟脖颈里,轻叹,“人生安得长相守,无染风烟不染尘。”
锦瑟只觉心底极柔软的地方似是被一根极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微微的酸痛泛上来,泛滥成无穷无尽的哀感。他忍不住抱紧了古越裳,低声唤道:“少爷……”
“乖乖等我回来。”古越裳亲了亲锦瑟的脸颊。
锦瑟点头:“嗯。”
古越裳突然一笑:“要是我没有救回来棠哥儿,自己一个人回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锦瑟怔了一会儿,垂下头小声说:“少爷,要是……要是为了救棠哥儿必须拼上自己的命,你能不能……能不能不救他?”
长相守 31
古越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轻摸了摸锦瑟的头发,起身而去。
锦瑟站在抱朴寺的寺门前,看着古越裳一袭白衣如雪飘飘似仙地往山下走去。他想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少爷怎么会看着人去死而不救?少爷怎么会有救不了的人?少爷一定能带着棠哥儿回来,一定能,一定一定能。
一阵秋风吹来,锦瑟打了个寒颤。
又不知呆呆站了多久,锦瑟心中浮上一个念头,秋寒又至,该给少爷添衣服了。他慢慢走回寺中,在房中转了一圈,想不起自己要干什么,又转了几个圈才终于想起天冷了,自己得给少爷找件衣服。
打开包裹,拣出一件灰鼠毛嵌领的秋衫,柔薄的皮毛摸上去又软又暖。
锦瑟发了一会儿呆,把秋衫捂在胸口,慢慢伏到床上。被褥间还留着一点余温,他贪婪地贴紧,吸取那一点温暖。
不知从何时起,等待成了必修的功课。少爷打猎时,他骑在马上遥望少爷的矫健英姿,少爷爬树看大燕子生的小燕子时,他仰着脖子看少爷捧出的娇娇软软的小燕子,少爷挑灯夜读的时候,他在屋檐下捧着下巴煮茶,少爷习剑打拳时,他抱着剑鞘坐在石头上看比舞者更优美的刚劲风姿,少爷送胡彦之去北方,他坐在山寺的门槛上望眼欲穿,少爷进京赶考,他去城外送行的高台上望穿秋水——他不怕等,但,老天保佑,让他每次都能等到他要等的人吧!
从早晨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日落西山,再等到素月东升。
锦瑟在窗前的瓶中插上少爷最爱的桂花,炉子上搁一壶掬的雨水烧开,沏了壶香喷喷的桂花茶。
更渐深,露渐重。
锦瑟在山寺门口坐到半夜,打了个冷战,便打起阿嚏来。又坐了一会儿,实在支援不住,回房去,裹了一条毯子在床沿上抱膝坐着。
正困倦欲睡,窗子猛地被推开,锦瑟霍地起身,喝道:“谁在那儿?”
夜风吹进来,砭肌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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