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房后怯怯的,离床老远站着,济仁断断续续问了他几句功课上的事,忽然觉得很不耐烦,挥挥手叫克俭走。而后他陷入又一次昏睡。
九点钟左右的当儿心锦来了,济仁还在昏睡,向来灵醒的他竟像没听到声音似的。心锦悄声问心碧:“今儿怎么没听见他太咳嗽?”
心碧恍然道:“真是的,我说今天怎么仿佛少点什么,竟是不听见他的咳嗽了呢!”
心锦踮脚走到床边,伸头看一看济仁,退回来,欲说不说的:“依我看……怕是不太好呢……”
心碧脸色刷地就发了白:“你能断定?”
心锦不作声。
心碧又问:“要不要把老太太喊来瞧瞧?”
心锦说:“老太太睡了。”又说,“这样吧,今晚也别换班了,就我们姐妹两个伙着守一夜,万一有个什么事,好照应。”
两个人便各人坐一张沙发,两双眼睛都一动不动盯在昏睡的济仁身上。
十点钟县城停电,刹那间整座宅子陷入黑暗之中。心碧起身,摸索着把手边的煤油灯点上。灯光昏黄,只看见一朵小小的火苗闪烁不定。屋里门窗关着,并没有明显的风吹进来,不知为何灯中的火苗如此摇曳。
心碧倚靠在沙发上,迷糊中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和济仁都过到了一百多岁,老态龙钟的,被王母娘娘请到瑶池去吃仙桃。那瑶池里绿树红花,美女如云,荣华锦绣,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王母娘娘慈眉善目,模样竟跟心锦相似,身边的小丫头恍惚像绮玉和思玉。一会儿有美女跪着来献寿桃。她和济仁细细一瞧,不是润玉又是谁?她过去要拉润玉的手,润玉一闪就不见了。再回头看,济仁也不见了,剩下个王母娘娘,把那张慈眉善目的面皮一揭,忽地现出恶魔的狰狞。恶魔伸出枯骨样的爪子,一把揪住了她的胳膊,狠命摇晃。她惊叫一声,睁开眼睛,心锦满脸是泪,只对她说:“他去了!他去了!”
心碧跳起来,扑到床边,只见济仁依旧安静地睡着,伸手在他鼻子下面一试,已经没有一丝气息。心碧脑袋里轰地一声,身子软软地顺床沿坐下去,坐倒在床踏板上,抓过济仁一只尚有余温的手,握着,又把头埋下去,伏在这只手上,眼泪就不息地涌了出来。
心锦也跪下来,一边哭,一边用手在济仁脸上揉摸着,把他半张的嘴巴合上。然后她鼻音重重地说:“妹妹,这会儿不能由着性子哭,先把丧事料理上吧。”
心碧抬了头,泪眼模糊地望着心锦说:“他怎么说走就走,一句话都没有对我们说呢?”又扭头望着床上,“他就这么把老老小小一大家子扔给我了?他真能放心?”说完长嚎一声,头埋进被褥里,剩下高高耸起的双肩抽动不止。
一时间,合家老小都被惊起,宅子到处点上了煤油灯,扬起一片长短不齐的哭声。三房济民和心遥、四房济安和心语,闻声都匆匆赶来了。济仁是久病之人,他的故去原也是大家料得到的,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情。所以大家在济仁床前哭了一回,就四散开去,各人忙自己领到手的一份任务去了。
济民字好,一应亲友故交的报丧帖子由他来写。细算起来,本城的、乡下的、四村八镇的,总要送出百十来份。还有远在通州、南京、上海、北京等地的,则要拟好电文,明日一早去电报局送发。济民一个人写不过来,拉了克勤、绮王、思玉、烟玉四个孩子帮忙。
济安开了大门,先从街口叫了一个剃头匠回家,替济仁理发、剃须、修面。又匆匆地去通知一伙专替人家搭棚的匠人,急速到家里来搭丧棚。大户人家治丧,吊唁的人很多,这丧棚是非搭不可的。然后他直奔棺材铺,叫掌柜的把早先备好的棺材送到家里去。
心遥、心语负责全家老小仆佣们穿戴的丧服。好在事先都有准备,白布什么的全都现成,撕撕剪剪,找几个手脚麻利的女佣聚在一间屋里,粗针大线的缝一缝,估计一两天内能弄妥,赶得上大殓的日子。
请来的剃头匠自是常干这种替死人剃头的事情的,一颗头抱在手中,三下两下就收拾得干净利落。心碧给了钱,打发他走了之后,和心锦两个人替济仁仔细地擦洗了身子,换了寿衣。这时门口闹哄哄一片,原来是棺材送到了。心碧迎出去,指挥人们在敞厅里卸了担子,把棺材用高凳架起来,就手又请伙计们把济仁的尸身从床上抬到棺材里,脸上用一块红布蒙严,棺盖虚掩着,等待大殓的那一天钉实。
之贤第二天接到电报,立即从上海启程,深夜到通州,由常卓吾派人接了,没有停脚,马上用小火轮直送海阳。常卓吾本人正患腿疾,无法下床行走,不能亲至海阳吊唁,托之贤带了一幅祭樟,一幅挽联,一封给心碧的情词哀切的唁信,并三千大洋。信上说,这笔钱或用于治丧,或存银行生息,日后贴补家用,总之是听凭心碧处置。
之贤冲进灵堂,见了棺材,自然是一顿跪哭。润玉正逢丧父之痛,与之贤相见,悲喜交加,两个人忍不住地当众抱头痛哭,又引得全家人一通伤心。
心碧说:“你爹爹走的那日,平白说了声:‘之贤该回来了。’我心思怎么会说这话?又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寒暑假期。原来那时候他魂儿已经先走了,料到了身后之事。他这么多的儿女侄甥,临走前单惦着之贤一个,可见他心里对之贤的看重。”
她这段话说完,之贤想着从前跟济仁相处的那些日子,心中怅然不已,再一次抚棺大哭一场。接着他讨了孝服换上,和润三克俭他们站成一排,开始恭恭敬敬为济仁守灵,来了吊唁的人,一样的磕头下礼,俨然就是董家的子孙。
一日由王掌柜带领,来了绸缎店里大小十多个伙计,排成一溜,在济仁灵前磕头。事毕,王掌柜把心碧请到一边,吞吞吐吐说:“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
心碧打断他的话:“不就是济仁交给你的那个木匣子吗?”
王掌柜惊诧道:“你都知道了?”
心碧缓缓地说:“我猜也能猜得出来。那木匣子我是见过的。”又说,“济仁的脾气我也知道,他做事一向喜欢留后手,那天我一见那木匣子抱在你怀里,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王掌柜脸上渗出汗水,说:“董太太,那匣子,我还是交给你吧。”
心碧仰起脸来:“这怎么行?济仁走前既交待了你,总是有他的筹划思虑,总是比我们想得周全。其实这也好,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有多少钱放在家里会不被用掉?到哪一天穷得要去讨饭,那时候你老王就是我们的救星了。”
一番话,有软有硬,说得王掌柜诚惶诚恐。他不住地嘟嚷着:“哪里会是这样,哪里会是这样。”
心碧轻轻叹口气:“我也巴望不是这样呢。到我哪天闭眼之前,这匣子里的东西还不必动用,才真的是阿弥陀佛。”
说着,她把王掌柜扔在那里,又赶着去接待下一拨吊唁的人。
出殡的那天,时令已经入伏,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眨眼工夫后背就湿了一片。家里唯一的电风扇搬到灵堂里,开足了风力对着门口可劲儿吹,还是吹不去人们身上那股难闻的汗味。
一大早,赶来送殡的人已经把丧棚里、灵堂里、客厅里以及角角落落里挤得满满腾腾。黄包车从街口一直排到闸桥。冒银南和钱少坤钱县长都来了。冒银南匆匆在济仁灵前拜了拜,就告辞先走,说要回去准备接棺材的茶桌。钱少坤为从前的那桩事对心碧怀了怨恨,怨恨里却又没来由地夹杂了对她的敬畏和爱慕,以及男人天生的对漂亮女人的觊觎,内心这份情绪便十分复杂。见了心碧,他摆出一副伤痛的样子,先是对济仁的去世说几句哀悼的话,然后眼盯着心碧,轻声说一句:“你瘦多了。”心碧当了众多客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得装没听见,转身从人堆里把济安找出来,叫他陪着县长说话。钱少坤自觉无聊,应付几句,也就借故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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