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仰起了脸,熟悉的皮靴咔咔声告诉我,进来的是军部的高级军官。
面前是身材魁梧的大佐军衔士官,皮肤黝黑,修剪得非常整齐的短发,证明他在军队里的地位不低。他大踏步地走到我面前,隔着玻璃墙死死地盯着我。
半晌,他对身后的两个士兵挥了挥手,那两个士兵迟疑了一下,缓缓地退出了房间,并关拢了外面的铁门。这位军官看着铁门由外向里合拢后,缓缓转过头来,眼神由之前的严峻,换上了一种似乎满含着深情的凝视。我愣住了,在记忆里搜索着对方是否曾经相识。
我自认为自己的记忆力不差,最后,确定我与面前的男人从未谋面。正想到这儿,这位军官说话了:“云子,我是鬼雄,武藏鬼雄!”
我愣住了,嘴角抽动了几下,想要说出话来,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面前的武藏穿着笔挺的军装,领口别着闪亮的军衔。而我呢?如果我只是因为违反军纪被囚禁的军人,那么我最起码还有一点尊严来面对他。可是,武藏面前的我,不过是九日研究所里一个如普通小白鼠般的实验品,并且还是个面目全非、一丝不挂的实验品。
我下意识地把双腿并拢,试图遮掩私密处,随即双手抱胸,尽可能地遮住胸前已经没有皮肤的乳房。我微微地叹了口气,把头扭向一旁。我曾经是大日本帝国的骄傲,所以,我现在不可能在他面前流泪,不可能对面前这个曾经亲密的男人哭诉军部在我身上的所作所为。因为大日本皇军的字典里,除了对与错,没有理由和借口去推诿责任。甚至可以说,我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武藏默默地看着我这些小小的动作,他也是特高课里的高级特务,对于各种人,面对各种事件时的细微动作所反映的内心想法了如指掌。于是,武藏迎合着我的尴尬,把头扭了过去,尽可能地给我一些尊严。半晌,武藏才说道:“云子,南造鬼雄真是我的孩子吗?”
武藏的这句问话,迅速燃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求生渴望。目前除了土肥先生,所有人皆以为我的孩子是武藏鬼雄的后代,就连武藏鬼雄本人也误以为我孩子的亲生父亲就是他。那么,面前的武藏,会不会……
想到这儿,我毫不犹豫地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武藏鬼雄,说道:“是你的孩子,不过,这重要吗?对于军部的任何决定而言,我们的孩子算得了什么呢?”
武藏被我的抢白唬得脸色立马就变了,他咄咄逼人地盯着我,眼神中放出很奇怪的光来。我心里的那一丝希望被迅速放大,我继续说道:“武藏,你仔细看看,看看面前的云子,我还是个人吗?我们为了帝国付出得还不够多吗?可最后我们得到了什么?武藏,现在你所看到的就是我的结局,以及我们孩子的结局。以后,你还将等到你自己的结局。我们不过是帝国伟大计划中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
武藏没有回答我,继续盯着我的双眼。我知道他是想要在我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用以证实我此刻所说的话的真实性。面对着他的这个眼神,我本应强装的倔强目光,却不知道为何软了下来。我连忙低下头来,隐藏我的心虚。
武藏有没有看出我真实的想法我不知道,他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往门外走去。听着他脚步远去的声音,我忍不住抬起头来,想要大声呐喊,却没有勇气喊出口。武藏这么多年来对我一直很好,而我却想要利用他对我的好来营救我与一个中国男人的孩子。
我愣愣地望着武藏慢慢走到了那扇铁门前,武藏没有直接伸手去拉开铁门,反倒踌躇不前,似乎在思考。突然,武藏转过身来,问:“云子,当时军部通知你我的死讯时,你有没有流泪?”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此情此景,接受过高级间谍训练的武藏君,会对我说出如此感性的话。
见我没有回答,武藏叹了口气,喃喃地说道:“不过,似乎这也不重要。”
说完这话,武藏拉开了铁门。
铁门被关拢了,我蜷缩在黑暗中自责不已,痛恨自己为何没能把握唯一能走出炼狱的机会。武藏虽然是那种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但对我明显有一丝感情。如果刚才与他面对时,我能够利用孩子打动他,让他做出施以援手的决定,那么我和孩子,很可能逃出九日基地。
就在武藏再次出现后的第三天半夜,九日基地里的警铃大作,我和美云被吵醒了。警铃过后,隐隐约约地,外面似乎响起了枪炮声。美云蜷缩在我身边,我们死死地握住对方的手。
突然,房间的灯亮了,紧接着外面的铁门响了起来。没想到武藏鬼雄居然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士兵,士兵紧锁着眉头,在铁门边站定。武藏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在玻璃墙外按下开关。玻璃门缓缓打开了,但我和美云仍然不敢乱动,因为我并不清楚武藏和这两个士兵行动的目的。我当时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外面的枪炮声可能是中国军队的袭击,为以防万一,很多机密需要在第一时间被销毁,我和美云也将被当成机密“被销毁”。
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我备感惊讶,武藏打开玻璃门后,扔过来两套军装,用中文低声音吼道:“快点穿上,我带你们走。”
我迟疑了一下,意识到武藏之所以用中文,是不希望那两个士兵听懂。我迅速地爬起来,从地上捡起那两套军装,一套递给美云,示意她赶紧穿上。
美云接过军装,却没有立即穿上,而是直直地跪了下去,对武藏说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武藏没有理睬她,对我说道:“孩子已经在车上了,你们加快速度。”
我激动得双手禁不住抖动起来,美云依然不依不饶:“求求你,也救救我的孩子吧!”
武藏不耐烦地用略带北平口音的中文说道:“所有孩子都已经在车上了,你不想死就别磨蹭。”
美云这才放下心来。我俩迅速穿上军装,与此同时,伴随着起身与行走的动作,军装粗糙的棉布和我们身体上的结痂处接触后,摩擦产生的巨大疼痛让我紧咬牙关。我和美云低着头,跟在武藏身后出了铁门。武藏一声不吭地在前面带路,基地里的警铃再次响起,枪声似乎是从上方的远山丛林中传来的。
奇怪的是,我们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哨兵,包括一些比较重要的拐角处,也没有士兵把守。很快,我们就到了九日研究所三道铁门后的那个巨大操场,武藏指着后面帆布盖住的车厢,要我和美云上去。美云却再次驻足了:“好人啊!我的孩子呢?”
美云的话刚刚落音,车厢帆布内就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哭声。我和美云同时意识到了车厢里是什么。我们欣喜地掀开帆布,爬上了车。然而,令人始料不及的一幕映入了我们的眼帘:二十几个全身赤裸的婴儿,双手触地趴在车厢角落里。我和美云出现后,其中好几个婴儿居然对着我们张大嘴怪叫着,两排细小的尖牙和一条细长血红的舌头露了出来,让人感觉异常恐怖。
怪叫之后,可能也分辨出了我和美云就是之前喂养他们的人,婴儿们顿时骚动起来,有几个甚至尝试着往我们身旁爬了过来。
纵使这一幕画面无比恐怖和诡异,但母子连心,让我和美云迅速地朝婴儿扑了过去。帆布合拢的那个瞬间,我和美云忍不住哭了。由于车厢内一片漆黑,我无法用手去触摸得知哪一个婴儿才是我的孩子,我只好张开双臂,尽可能地抱住爬向我身边的婴儿,尽可能地用我不算有力的臂膀去保护他们。
我能感觉到孩子们都很兴奋,他们紧挨着我和美云,在我们身上蹭来蹭去,嘤嘤地哭泣,咸咸的眼泪渗透了军装,让我身上的血痂格外刺痛。
“这是我们的孩子,这所有的孩子,都是我们的孩子!”美云凄厉地喊道。
车启动了,至于汽车是如何通过那三道门的,我无从知晓,只是隐隐约约听到武藏大声地喊道:“撤退!撤退!”
我努力让美云和孩子们镇定,尽量不要发出声响,以免惹人注目。卡车顺利开出了九日研究所,车厢外,雷鸣声和雨点敲打帆布的声音提醒着我,我终于逃出了人间炼狱。
车应该只开了十几分钟便停了下来,随即三声清晰的枪声从卡车驾驶室方向传了过来。
我拍了拍美云的背,示意她带着孩子别动。我小心翼翼地掀开帆布,想下车探个究竟,谁知道在我掀开帆布后,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一把漆黑的枪口。
枪口后面,是一张满脸是血的脸。让人措手不及的是——握枪的人竟然是武藏鬼雄!
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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