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问他却矢口否认:〃永远?〃
〃我说了什么?〃我疑疑惑惑。
他一副你不可救药的鄙夷,〃能说什么?胡天海地信口开河呗!说自个儿是天仙下凡,知古通今,各人命数你悉数知晓。〃
我唬了一大跳,细观他神色,似浑不在意。
小心翼翼问他:〃你信么?〃
他晒笑:〃鬼扯的话,鬼才信你!〃
不信最好。谁会愿意知道自己的死期而安然坐以待毙?或许只有我独自承受,只能是我。
生命果然不永远。
五月二十二日德妃病重,十三连夜进宫,二十三日凌晨传来崩逝消息。皇帝下旨:王公大臣命妇福晋皆按例成服进宫举哀。
生前未享一日太后尊荣的德妃甫一咽气,就被移至宁寿宫奉安梓宫。
两母子纯粹是你绝?我比你更绝!看谁狠!死在前头的显然输了。
皇帝在三十米外苍震门内设倚庐缟素居丧,晨午昏各进祭食三次,齐集举哀。正点一到,哭声便震天儿地响。
福晋命妇们留在梓宫前也没闲着,那边一哭,这边就嚎,遥相呼应。
哭法也大相径庭。寻常人等一般是干嚎;十四家的哭得情真意切,哀感天地,一面是亲情一面担心靠山没了;十三家的默默流泪,幸汇是实诚人不哗众取宠,我流的是生姜辣泪;皇帝家的多半是鳄鱼的眼泪假慈悲,德妃没少为难自个儿的皇帝儿子。
却有一人例外,年氏,跪于我斜前方,恰能瞧见她五官拧在一处的伤心欲绝,只有苍白。
正自奇怪,却见她软软歪向一侧,正倒在李氏肩上。李氏猛力一把推开她,她向前撞到四福晋,四福晋回头,一脸嫌恶:〃又矫情什么?仗着万岁爷恩宠,太后亦不放在眼里么?〃
耿氏扶住年氏,低声惊叫:〃血!血!〃
正值炎炎夏日,孝衣单薄,清晰可见年氏裙摆处洇染大朵血花,顷刻间膝下蒲垫便湿透了去。
李氏声音不高,却在一片哭声中极为刺耳。〃谁没死过孩子不成?哼!整日价扮得一派娇弱无力狐骚样,不知什么居心!〃
年氏被推来搡去这么一折腾,许是清醒了,忙陪着小心对四福晋道:〃妹妹并非有心,姐姐莫怪!〃
我也就明白,她伤心是为十日前难产夭折的皇九子福沛。足月夭折,引经验丰富的幸汇解释就是:生产过密,丧仪过多。
她诞下皇八子只半年就梅开二度,恰遇上康熙大丧,繁琐忙乱得皇帝媳妇没顾上养胎。生产不到半月又逢太后丧仪,虽是宠冠后宫,但瞧众人冷言冷语这光景,想必她亦过得不易。
我暗叹:女人,在这个时代就是悲剧的代名词。
一整日跪拜下来,人就像水里捞出来的落水狗,犄角旮旯浑没一处干爽,走起路来直打晃。繁杂的仪式明日一早仍得继续,各家福晋们索性住在宫里,各找各妈。按理我们该当住进永和宫,可是我怕,怕这皇宫里的危机四伏,活人比死人更可怕,我宁愿与死人为伍。宁寿宫尚住着前朝宫人们,等闲不许人擅入。索性扮贤良,将永和宫让给十四家的女人们,幸汇善解人意,陪我住在宁寿宫。
夜深了,喧嚣退却,留下谧静。
偶尔的一两声蝉吟和着蛙鸣如此遥远熟悉,一瞬间里,我沉溺于过往的惬意。轻手轻脚越过熟睡的依阳,寻至西边最后一间屋子,明窗净几,陈设亦一如往日。蓝底白花土布棉被。。。。。。
曾经无所畏惧,曾经不识愁滋味,曾经独善其身,都在此处,只在此处。那些人,那些事,单纯无害的那些,断断续续离去,尔今只能在回忆里找寻模糊的影迹。
我静静伫立良久,感慨万端。挹恨还同岁月深,帘卷曲房谁共醉?
轻掩上门,不留痕迹原路返回。
甫穿过迂回长廊,就听大门处嘈杂声,一黑影儿跌跌撞撞直冲而入,〃额娘!额娘!不孝儿来看您了!〃
在遵化守陵的十四!我一惊,闪身避入偏殿。
隔壁就是灵堂,内里鸡飞狗跳一阵忙乱,混杂着哭喊劝慰。
我蹑手蹑脚欲溜之大吉,却听人喊:万岁爷吉祥!忙缩回身子,凝神细听外头动静。
皇帝断喝:〃随朕走!〃
推搡凌乱的脚步声径直逼近,我慌不择路,见有一屏风,遂躲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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