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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部分(第1页)

首先遇难的是兵营门口卖西瓜的小贩和买西瓜的路人。卖西瓜的小贩看见两个日本上兵端着刺刀走过来,他捧着半只切开的红瓤西瓜迎了上去,两位太君渴了?小贩陪着笑脸把西瓜递过去,他说,又甜又沙的薄皮西瓜,尝一尝吧,不好不要钱,小贩看见两个日本士兵对视一笑,他们的嘴里喷着一股强烈的酒气,小贩听见他们发出一阵疯狂的笑声,他预感到了某种危险,扔下半只西瓜往摊子前跑,但是他没有躲过那柄闪闪发亮的刺刀,一个日本士兵抢先一步,刺刀锐利地洞穿了小贩光裸的背部,在周围的尖叫和嘈杂声中,那个日本士兵从小贩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刺刀,他竖起一根手指向同伴摇晃着,高声叫喊属于他的第一个数辽,一、一、一!

他们的杀人比赛就是从城南的羊肠街开始的。他们手持刺刀在羊肠街上一路狂奔,逢人就刺,听见整条街道发出了凄凉无助的惨叫和哭声,在寿材店的门口,两个日本士兵同时发现了那个惊惶失措而又行动迟缓的孕妇,对数字的敏感和对比赛胜利的渴望使他们同时跃上寿材店的台阶。这一刀可以刺死两个人,他们几乎同时向孕妇的高耸的腹部刺去致命的一刀。

发生在城南一带的惨闻傍晚传到了瓦匠街,五龙从米生的手上接过当地出版的晚报,报纸上登载了几幅死尸的照片,他看见其中的一个女人躺在血泊里,她的肚子被剖开了,一个发白的饱满的婴儿若即若离地攀附在女人的身上。五龙注意到照片的背景,那是几口棺木组成的笔直的线条和均匀的阴影。他让绮云来看这幅照片,你看看这个女人像谁?绮云在厨房里忙着纯红枣莲心汤,她拒绝浏览那份充满血腥气的报纸,你喜欢你自己看吧,我不要看死人,我看见死人就恶心。五龙盯着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脸部,他高声说,你还是来看看吧,你看这个女人是不是乃芳?

绮云面对报纸脸立刻变得苍白失色,她注意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只镯子。老天爷,她真的是乃芳。绮云指着那只翡翠手镯留在报纸上的白色轮廓说。她的身体因恐惧而簌簌颤抖,老天爷,她还怀着冯家的根苗,他们怎么下得了这个毒手?

第二天柴生从城南拖来两口黑漆柏木棺材,一大一小两口黑漆柏木棺材。两口棺木分别装着乃芳的遗体和过早夭折的男婴,这是寿材店老板娘的意思,她一定要让柴生把乃芳母子的遗体拖回冯家,并且要冯家停灵三日,老板娘认为这是冯家蓄意制造的阴谋,冯家把女儿送来其实是让她朝火坑里跳,柴生没有申辩,他哭丧着脸,押着两辆运送棺木的板车经过骚动不安的街市,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在店铺里为两名日本上兵杀人比赛的准确数目争执不下,柴生缅怀着他与乃芳短促而不幸的夫妻生活,心情格外沉重,他想起乃芳是用怎样一种喜悦的声调诱露胎儿的性别,又想起那天一句恶毒的玩笑竟然一谶成真——一刀拥死你你就不觉得滑稽了。柴生悲伤地摇着头,现在他深深地意识到人的嘴和唾沫是有灵性的,也是有毒的,有时一句恶毒的玩笑也会应验,成为真正的现实。

为乃芳母子守灵的三天天气奇热,尽管米店一家在棺木四周放满了冰块,尽管绮云在前厅洒掉了七八瓶花露水,死尸散发的臭味还是笼罩了整个米店,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城南的一场杀人比赛导致了这个夏天浓郁的死亡气息,似乎人们都在忙于奔丧,米店的丧事因而显得平淡无奇了。

柴生在鼻孔里塞了两个小棉花团,用以阻隔尸臭的侵袭。按照乃芳娘家的要求,他坐在两具棺木之间披孝守灵,三天来他的神情始终是恍惚而困倦的。他注意到乃芳手上依然戴着那只翡翠手镯,随着死尸的日益浮肿,翡翠手镯将死者的手腕勒得很紧,深深地嵌进了青紫的皮肉之中。柴生恍惚听见一种疼痛的呻吟声,他怀疑那是死者发出的声音。柴生站起来揭开了盖在死者脸上的白布,他看见一张青紫色的惊愕的脸,嘴依然张开着,在牙床与舌头之间藏着一颗微微发黑的果核,那也许是一颗杏核,也许是一颗杨梅的核子,柴生无法作出准确的判断,但是可以肯定它是乃芳嗜食的一生中最后的食物。

是你害死了乃芳,出殡的这天柴生突然找到了悲剧的根源,他对父亲说,如果不是你把她赶回娘家生产,乃芳母子就不会死。

你怨我?五龙坐在摇椅上与儿子从容地对视着,他的双手富有节奏地拍打着摇椅的扶手。这简直是笑话,五龙闭起眼睛说,我手上是有许多亲人命,但是没有乃芳这条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上过两年私塾,我早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如果乃芳留在家里,她不会死,现在我已经抱上儿子了。柴生喃喃他说着,他的眼皮却因为瞌睡而耷拉下来。柴生打着呵欠在柜台上躺了下来,最后他又含糊他说了一句话,爹,是你害死了我的女人和儿子。

你怎么不去找那两个日本兵算帐?五龙从身下抽出了他的心爱的驳壳枪,把枪放在手掌上掂着,他说,我给你枪,你去把他们的人头提回来,你敢吗?喂,你敢吗?

柴生没有回答,他在柜台上倒头便睡,很快响起了鼾声。柴生已经把乃芳母子的棺椁安葬在郊外的冯家墓地,现在他终于可以睡一个好觉了。

城市是一块巨大的被装饰过的墓地。在静夜里五龙多次想到过这个问题。城市天生是为死者而营造诞生的,那么多的人在嘈杂而拥挤的街道上出现,就像一滴水珠出现然后就被太阳晒干了,他们就像一滴水珠那样悄悄消失了。那么多的人,分别死于凶杀、疾病、暴躁和悲伤的情绪以及日本士兵的刺刀和枪弹。城市对于他们是一口元边无际的巨大的棺椁,它打开了棺盖,冒着工业的黑色烟雾,散发着女人脂粉的香气和下体隐秘的气息,堆满了金银财室和锦衣王食,它长出一只无形然而充满腕力的手,将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进它冰凉的深不可测的怀抱。

在静夜里五龙依稀看见了这只黑手,他带着心爱的驳壳枪不断地搬移那条被汗水浸红的篾席,从北屋到院子,又从院子到米仓,他想逃避这只黑手的骚扰,五龙最后选择了米仓,他干脆卷起那领蔑席,裸身躺在米垛上睡觉。米总是给人以宁馨而清凉的感觉,米这样安慰了他的一生,夜已经很深。敲更老人的梆声在瓦匠街上如期响起,然后是远处火车经过铁道的催人入眠的震颤声,还有夜航船驶离江滨码头的微弱的汽笛声,世界在时间的消逝中一如既往,而我变得日渐衰弱苍老,正在与死亡的黑手作拉锯式的角力。五龙的眼前接踵浮现了他目睹的所有形式的死亡场景,所有姿态不一却又殊途同归的死者的形象,他意识到了自己唯一的也是真正的恐惧——死。

死。五龙从米垛上爬起来,想到这个问题他的睡意就消失了,他抓着米从头顶往下灌,宁馨而清凉的米发出悦耳的流动的声音,慢慢覆盖了他的身体,他的每一处伤疤,每一块溃烂流脓的皮肤。米使他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一些,然后他回忆了枫杨树乡村生活的某些令人愉快的细节,譬如婚嫁和闹洞房的场景,譬如一群孩子在谷场上观看剁猪时爆发的莫名其妙的笑声,譬如他十八岁和堂嫂在草堆里第一次通奸的细节。五龙感慨地想到如果没有那场毁灭性的洪水,枫杨树乡村相比城市是一块安全的净土,这种差别尤其表现在死亡的频率方面,他记得在枫杨树乡村的吉祥安宁的时期,平均每年才死一个老人,而在这个混乱的人欲横流的城市,几乎每天都有人堕入地狱的一道又一道大门,直至九泉深处。

五龙设想了有一天他衣锦还乡的热闹场景,枫杨树的三千亩上地现在已经属于他的名下,枫杨树的农民现在耕种的是他的土地。堂弟将带领那些乡亲在路口等候他的到来。他们将在树上点响九十串鞭炮,他们将在新修的祠堂外摆上九十桌酒席,他们将在九十桌酒席上摆好九十坛家酿米酒。五龙想他是不会喝酒的,这条戒律已经坚持了一辈子,为的是让头脑永远保持清醒。那么在乡亲们狂吃滥饮的时候我干什么呢?五龙想他也许会在那片久违的黑土地上走一走,看着河岸左侧的水稻田,然后再看看河岸右侧的罂粟地。堂弟告诉他春季以来枫杨树农民种植的就是这两种作物,这是五龙的安排,充分体现了五龙作为一个新兴地主经济实惠的农业思想。

米仓的气窗里流进一丝凉爽的风,五龙迎着这阵风从米垛上爬过去,风中夹杂着制药厂的气味和路边洋槐花的花香,五龙将头部探出气窗,俯视着夜色中的瓦匠街,节气已过立秋,街上不再有乘凉露宿的人,青石路面在夜灯下泛着雪青色的幽光,秋天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五龙想到时间就这样无情地消逝,而他的病情却丝毫不见好转,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对着窗外空旷的街道长吼了一声——我操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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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你娘。五龙这声怒吼耗去了唯——点精气,现在他很容易就处于精疲力竭的状态。他伏在长方形的布满木刺的气窗上,再次看到那只死亡的黑手,它温柔地抚摸了他的头发,五龙的身体在这种虚幻的触觉中,缩起来,他突然哽咽着说,你别碰我,别碰我,你到底要干什么?

瓦匠街在午夜以后已经一片空寂,但是杂货店的毛毡凉棚下站着一个人,他不时地朝米店这里张望,后来五龙看见了那个奇怪的黑影,低弱的视力加上夜色浓重使他无法辨认,他同样不知道那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第十四章

绮云从城南请了一个神汉来家中捉鬼,米店接踵而至的灾祸使她坚信家里藏着一个恶毒的鬼魂,她必须借助神汉之年将鬼魂逐出家门。

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身披旧道袍的神汉应邀来到米店。神汉挥舞宝剑在米店四处跳大神的时候绮云和五龙在场观望。绮云的心情是诚惶诚恐的,而五龙端坐在摇椅上呷茶,看上去他对捉鬼之举漠不关心。但当神汉在地上铺开一张黄纸准备挥刀斩鬼的时候,五龙突然响亮地笑了起来。绮云制止了五龙,她恼怒他说,你笑什么?你会把鬼吓跑的,五龙说,我在笑你们,这么荒唐的事你们弄得像真的一样,我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难道我会不清楚捉鬼的把戏吗?

神汉手里的宝剑已经斩向地上的黄纸,神汉满面红光心醉神迷地将剑刃压着黄纸,看着纸上的鬼血!他对绮云喊,但他很快就惊呆了,绮云则紧张而茫然地盯着黄纸——黄纸上没有血,只有一条笔直的刀痕。

这张纸上没有涂过药粉,它不会出血,五龙在一边再次朗声大笑,他的脸上洋溢着捉弄人后获得的快感。我把你的纸换过了,五龙说,我懂你们装神弄鬼的门道,我年轻时候也想做个神汉,不费力气就可以大把地赚钱。

你为什么要换掉我的纸?神汉讪讪地收起了他的宝剑,他说,你们心不诚,鬼是捉不到的,鬼会把你们一家人全部闹死。

难道你不知道我五龙的名字?你骗那些糊涂人可以,怎么骗到我的门上来了?五龙说着闭起了双眼,他的狂放的笑容在瞬间消失了,代之以疲惫哀伤的神情,他说,我刚才笑得太厉害了,现在我笑几声都会觉得累,我要躺一会儿了,其实只有我知道鬼在哪里,你们怎么捉得到鬼呢?

绮云把神汉送出米店,照例付了钱,神汉说,看来我已经捉到了鬼,你们家藏了个活鬼,我不能用宝剑砍。他的表情狡黠而神秘,绮云望着神汉女人般红润的嘴唇,心中揣摸着他的用意,鬼在哪里?神汉用主剑指向院子,轻声他说,就在摇椅上躺着。

绮云站在米店的台阶上,目送那个英俊的神汉远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相信神汉说的是真话。

夏天过去米店兄弟的生活发了戏剧性的变化,兄弟俩都变成了光棍,瓦匠街的人们在谈论这些事时一致认为这是罪恶的报应,从作恶多端的暴发者五龙开始,米店一家正在受到各种形式的惩罚。

米生的口琴声已经为米店周围的邻居所习惯,那种焦虑刺耳的杂音折磨了他们一个夏季,他们希望在秋凉季节里可以免遭口琴之祸,但他们的希望很快被证实是一场空想,有一天人们看见米生在街上一边吹口琴一边追逐竹器铺家的小女孩,米生一瘸一拐地奔跑着,他的口琴声也尖厉杂乱地奔跑着,小女孩吓得呜呜大哭,人们从米生的眼睛里看见一种阴郁的莫名的怒火。

开始有舆论认为米生是一个花痴,而街东的小学教员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曾经为米店冯家续过家谱,因而对米店一家有着更深刻的了解。小学教员认为米生是一个潜在的精神病患者,他的精神在米店这种家庭气氛中必然走向崩溃。你在十岁时会闷死你的亲妹妹吗,小学教员对街头那些信口开河的人发出睿智的诘难,他说,米生从小到大就背了一口大黑锅,人靠一口气活着,米生的气从来没有通畅过,他不疯才见鬼呢,如果再有什么灾祸降临,米生就要真的发疯了。

米生也许真的需要女人加以抚慰。绮云焦灼地四处打听,为米生物色一个合适的媳妇。有人建议去江边码头的人贩子那里买一个,说江边的木船里装着整船头上插有草标的姑娘。绮云听了觉得脸上很难堪,不快他说,我们冯家的门第也不至于这么低贱,去人贩子那儿买媳妇?我就是被米生逼死了也不干这事,所幸的是柴生没有为女人折磨母亲。柴生在丧妻失子之后很快地恢复了婚前的纨绔生活,适逢初秋各种赌市的旺季,他在以赌博业闻名的三叉街上流连忘返,不思归家,绮云也因此卸掉了来自柴生的压力。

有一天柴生回家向绮云索钱买彩票,同时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柴生说他在三叉街上看见了表兄抱玉,他骄见抱玉带着一群日本宪兵冲进一家赌馆,押走了一个陌生的外地人。

这不可能,绮云不相信柴生的话,她说,抱玉在上海做地产生意做得很发达,他怎么会跑这里给日本人做事呢?

我为什么要骗你?柴生说,他现在比原先更神气活现了,脚上蹬着日本兵的皮靴,腰里别着日本兵的手枪,他好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官。

那你怎么不叫他回家?绮云半信半疑地看着柴生,柴生的手掌正摊开着,向她索取买彩票的钱,绮云推开了那只手说,我没钱,有胆量就向你爹要去。绮云脑子里仍然想着抱玉那张酷似织云的苍白而漂亮的脸,她对抱玉突然滋生了一种怨气,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我对他那么好,可他来这儿却想不到看望我,他连一块饼干也没孝敬过我。

我喊他了,可他假装不认识我。他仗着日本人做靠山,耀武扬威的,他不认我这个表弟,他也不会认你这个姨妈的。柴生哂笑着再次将手掌伸到母亲面前,他说,你惦着他干什么?又不靠他给你养老送终,到你老瘫在床上还要靠儿子,所以现在积点德给我钱吧。

我谁也不靠。到老了我会去紫竹庵等死。绮云怒视着柴生,从墙边抓起扫帚挥打着柴生那只固执的手,我没钱,要钱跟你爹要去,他才有钱。

他的钱就更难要了,他的钱只有等他死了再要了,柴生苦笑着缩回了手,他终于死了心,然后他走进了厢房,边走边说,你不给钱也难不住我,我到街上去卖家具吧。绮云手持扫帚柄站在院子里,她以为柴生在威胁她,但柴主真的肩扛红木太师椅从厢房里出来了。天杀的败家子。绮云尖叫着冲上去拉扯那张祖传红木椅,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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