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后方的龙相已然挟风而起,手脚并用地对着他又打又踹,一直把他从大床中央攻击到了床的里侧。露生忍痛不理——他既没反应,龙相那个暴风骤雨式的打法又不能持久,故而不出片刻的工夫,床上便恢复了安静。
龙相累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呼哧呼哧地喘了片刻之后,他没了声息。露生悄悄地回头一瞧,发现他抱着膝盖缩成一圈,已然侧卧着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清早,黄妈带着下人在厅里支起一张圆桌子,开了热腾腾的早饭。龙相换了一身亮闪闪的葱绿衣服,依然是大马金刀地跪在椅子上。手里搂着个圆铁筒,他低头衔着手指头,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然是在咀嚼。
露生以为他抱的是个饼干筒子,也没在意,径自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哪知他忽然抬起头面对了露生,同时把嘴里的手指头取了出来。露生吓了一跳,因为看到他那手指头黑乎乎黏腻腻的,竟然是捏了半块融化了的巧克力。把巧克力一直送到露生嘴边,他微微扬着脸,睁大眼睛说道:“给你,好吃的。”
露生下意识地向后一躲,同时把手乱摆一气,“我不吃,你自己吃吧!”
龙相听了这话,登时将两道浓秀的长眉一拧。黑眼珠子瞪住了露生,他也不说话,也不收回手,单是伸了胳膊一动不动。黄妈见了,连忙赶过来对着露生说道:“白少爷,他这是对你好呢!你吃,吃啊!”
黄妈一边说话,一边拼命地对着露生使眼色。露生看看黄妈,又看看冻住了似的龙相,最后把心一横,张嘴含住了那半块巧克力。
巧克力倒是好巧克力,一尝味道就知道是真正的舶来货,若是不想它的出处,那么倒的确是一口美味。三嚼两嚼地将它咽下了肚,他对着龙相笑了一下,“太甜了,我不爱吃这个。”
龙相那拧起来的长眉毛渐渐展开了,从筒子里又掏出一块巧克力填进嘴里。他也不擦手,直接欠身从前方大盘子里抓起了一小块方方正正的糖糕。这糖糕的成分不明,但想必也是他钟爱的食物,因为他不由分说地把糖糕往露生面前一送,这回连等都不等了,直接将糖糕塞进了露生的嘴里。露生嚼了半天,发现这东西是糯米做的,又黏又甜,怎么嚼也嚼不烂。这若是在自己家,他早呸呸地吐掉了,可是今非昔比,他不吃强吃,硬逼着自己把那东西咽了下去。偷眼再看龙相,他发现龙相的小白脸上有了笑模样。大概吃了他的食,就算是他的人了。
及至吃到了八九分饱,龙相开了口,告诉他:“后面的大水缸里有鱼,我一会儿带你去看鱼。”
露生不知道那大水缸在何处,但是很愿意出去走走,立刻就点了头。哪知他这边刚点了头,房外就变了天。倒是没有电闪雷鸣,然而狂风大作,足以刮得人出不了门。
于是,龙相吃饱喝足之后,就百无聊赖地领头又回了他的卧室。
龙相和丫丫相对着坐在床上,两个人用一根红丝绦来翻花绳。露生默然地旁观了片刻,末了就感觉眼皮沉重,竟不知不觉地躺在一旁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在天津租界内的家里。那个家是一座小洋楼,大门开着,他和秀龄在楼下小客厅里乱翻一叠外国画报,而二娘花枝招展地坐在一旁沙发上,正让个小老妈子往她的指甲上涂蔻丹。他那亲娘没得早,女性的长辈似乎也就只有一个二娘。他并不依恋二娘,但是一直觉得二娘挺好;二娘对他也总是亲切和蔼,把他当成大少爷招待,并不自居为母亲。
周遭很安静,只有微微的凉风和隐隐的翻书声。他不冷不热的,很舒服;衣服也是不松不紧的,很合身。电话铃遥遥地响,电扇嗡嗡地转,秀龄坐在冰凉的木地板上,两只脚斜斜地伸着,脚上是白袜子配着红皮鞋,袜子雪白,皮鞋锃亮。二娘忽然发了话,说是晚上带他们到大舞台看戏去,他和秀龄一致表示反对,因为看不懂,宁愿下午去逛公园、吃冰淇淋。二娘的声音恍恍惚惚,他们的声音也恍恍惚惚,听不清楚。然而他心中安然,因为空气清凉、环境熟悉,是他活了十二年的世界。
然后,不知怎么回事,他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
他躺着没有动,只缓缓转动了眼珠。没有木地板,没有电风扇,没有秀龄,没有二娘。这是千里之外,身边坐着的两个人和他并没有关系,他的世界,已经彻底终结了。
他没想哭,是眼泪自己滚了出来。泪珠子连成了串,一滴接一滴地往枕头上砸。丫丫扭头望向他,立刻圆睁眼睛呀了一声,而龙相随之回了头,望着露生愣了愣,随即摘下缠在手指头上的红绳,转过身开始给露生擦眼泪。
他不会擦,两只巴掌只会劈头盖脸地乱抹。丫丫上床爬了过来,也愣怔怔地看他。露生不好意思了,可是泪水汹涌,他憋不住。翻身把脸埋在枕头里,他闷声闷气地哽咽道:“我没事儿,我就是想家了……”
龙相抬手抓了抓头发,没心没肺地答道:“可是,你没家了呀。”
露生自顾自地把脸往枕头上蹭,一颗心,本以为是已经冷硬的了,这时忽然恢复了柔软火热,脆弱得一下也碰不得,“我想我爸,我想秀龄……”他咧着嘴,低低地哭出了声音,“我要杀了满树才……我要杀了他全家……我要回家……”
龙相呆呆地看着露生,像是被露生的哭泣震住了;丫丫则是抬起了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拍露生的后背。
“你别哭了。”忽然间,龙相说道,“等我长大了,我送你回家。我爹有很多的兵和钱,等我长大了,那些兵和钱就是我的了,你要杀谁,我就派兵去杀谁。”
露生不言语,只是哽咽。无端地哭了这么一场,他很羞愧,同时也感觉痛快了许多。两只手一起抚摸着他,一只抚摸着他的后脑勺,另一只抚摸着他的脊梁骨,都是小手,比他的手小。
抬起头扯过枕巾擦了擦脸,他做了个深呼吸,心想: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一定不会再哭了。
因为哭破了天也没有用,这么小的两只手,有心无力,保护、安慰不了他。要保护、要安慰,也是他这个最大的,保护、安慰那两个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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