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小会儿,萧负雪的手指静静陷在她温热的掌心中,微凉的、骨节分明的,犹如暂时停歇的白鸽,在风起时迅速离去。
她攥紧空了的掌心,悄悄抬眼向他看去。
青年眉睫低垂,不动声色,口中不疾不徐讲解着书中“故明主观人,不使人观己”的道理,便如他的字一样,负着一整个冬日的积雪,一瞬间便消解了窗外燥热的夏。
那日的课,他如常教导于她,随后便于皇帝面前请辞了这桩差事,说是“殿下天资聪颖,臣已无可教导之处”。
那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堂课。
隔着石门,寂静的过道中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钥匙碰撞的声音。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望向缓缓打开的石门,却见是萧负雪的侄子萧渊。
萧渊入内,在外的狱卒便半开着石门退下。
“叔父。”萧渊上前,急切道:“外面都安排好了,请叔父速随我离去。”
萧负雪缓缓起身,他身形颀长,立于牢狱之中,麻衣囚服,仍难掩清雅气度。
“不必救我。”他轻声道。
萧渊急道:“谢钧这次是下了狠手,定然要取叔父性命的!明日便要行刑!”
“我知道。”萧负雪将那泛黄的纸折好,递给萧渊,平静道:“如今鲜卑人百万大军南下,我辈全力抵挡尚显不足,更何况内部纷争?我若不死,谢钧不能安心,内斗之下,家国倾覆就在眼前。我死后,你将此信送呈谢钧。”他见萧渊要出言阻止,便伸手往虚空一压,示意对方继续听下去,“谢钧于用兵一道,远胜于我。我知道他图谋甚大,可只要能过了眼前这一关,便养着他的野心又何妨?我去之后,萧氏一族便交付你手了。”他按着侄子的肩头,含笑道:“叔父信你。”
过道中又传来脚步声,石门外接应的人低声催促、透着惶急。
在那短短的刹那,萧氏数万人的性命都压在了年轻的萧渊肩头,他接过叔父递来的最后一封信,咬紧牙关扭头离开。
萧渊离开的脚步很快,像是生怕自己回头。
可是穆明珠飞起在半空中,仍是看到了他含泪通红的眼睛。
这是萧负雪选择的路,已没有人能救他。
石室内再度安静下来,萧负雪跪坐于草席上,左手执笔,望着案上最后一张泛黄薄纸,心知这是他一生最后所能留下的字句。
穆明珠也好奇他会写什么,便绕到他身边,趴在案上静候,犹如从前读书时。
萧负雪终于动笔。
穆明珠便勾头去看。
却见写的乃是陆云的一首芙蓉诗,“盈盈荷上露,灼灼如明珠”。
他只落笔写了这两句,便又提笔不动。
穆明珠没瞧出什么意思来,歪头思索。
萧负雪再度落笔,换了一首曹丕的《秋胡行》,“灵若道言,贻尔明珠”,他这次不再停歇,提笔再换一首,却是繁钦的《定情诗》,“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
他运笔如飞,一气写下去。
穆明珠一颗心怦怦乱跳,今夜之前,她从不曾知晓,诗词中原来有这么多的“明珠”。
可是她已经死了,而今夜过后,他也将死去。
一斛明珠万顷愁,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穆明珠不敢再看下去,飞出天牢,冲天而起,一路向西飞去,飞过了建业城墙,飞过莽莽榛榛的平原山林,飞过夜晚零星的灯火,最后在鄂州江夏,降临于逝水滔滔的长江北岸。
鲜卑人的铁蹄已经攻破了雍州,拿下了荆州,若夏口失守,则大周尽失长江北岸,灭国便在眼前。
谢钧领三十万雄兵,驻守于夏口,将在此处与鲜卑人展开殊死争斗。
陈郡谢氏,乃是当今天下世家之首。而谢钧则是陈郡谢氏,这一辈的最佼佼者,盛名布于四海。当初她的母皇,为能迎谢钧入南山书院讲课,而欣然不已,认为这是世家归于皇族的象征,以为承平盛世即将到来,却不知谢钧是深入虎穴、随后炸了整个虎穴,夺权宫变,又把篡位者变成自己手心的傀儡,甚至隐隐有要取而代之的意味。原本士族共和的局面被他打破,建业城中对他颇有微词的世家也不再少数,而这正是谢钧要杀萧负雪的原因。他要大权独揽,自然不能容人于卧榻之侧。
以谢钧心机之深、谋算之智,穆明珠甚至认为,谢钧选在敌军南下的关头对萧负雪发难,乃是算准了以萧负雪的性情,会主动赴死。
江北大营主帐中,谢钧负手独立于广阔的沙盘前,峨冠博带,丰神俊朗,合该是春日盛会上万众瞩目的风流郎君,偏偏醉心权术,一幅霁月风光的表象骗过了天下人,如愿将虎符与印玺都握在了他自己掌中。
穆明珠知道他正在等,等前锋齐将军获胜的消息。
可是她从半空落下时,早已远远望见,黑海一般的鲜卑骑兵一浪浪压过来,为首的异族将领枪头上挑着的,正是齐将军的头颅;而无数鲜卑骑兵,正从撕开的口子处,怒浪一般奔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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