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里面当然也积淀了一些好东西;但是不好的、有害的东西,其数量不少,其危害极大。犯罪的情况是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有的。有一点,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是,像中国现在这样,大规模地制造假农药、假种子、假化肥,一旦使用,将流毒千百万亩耕地,影响千百万人民的生命,这却绝非小事了。至于偷窃农村的变压器,割掉电线,其影响农业生产,绝不是小规模的。还有集体地、明目张胆地砍伐山上的树林,使长江变成黄河。这不但流毒眼前,而且影响后世子孙。所以,听说王元化先生主张彻底批判旧文化,我是赞成的。而从社会风气来说,也存在不少问题。有的人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急功近利,浮躁不安,只问目的,不择手段,小偷小摸,所在皆是。即以宴会一项而论,政府三令五申,禁止浪费;但是令不行,禁不止,哪一个宴会不浪费呢?贿赂虽不能说公行,但变相的花样却繁多隐秘。出门必然会遇到吵架的,在公共汽车上,谁碰谁一下,谁踩谁一脚,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只须说上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然而,“对不起!”“谢谢!”这样的词儿,我们大多数人都不会说了,必须在报纸上大力提倡。中国民族性中的这些缺点,不自改革开放始,也不自建国始,更不自鲁迅时代始,恐怕是古已有之了。难道我们真要“礼失而求诸野”吗?这是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所面临的而又必须认真反省的问题。
鉴于上述理由,我认为,在处理外国文化与中国文化的关系时,应该注意大胆“拿来”,把一切外国的好东西统统拿来,物质的好东西要拿来,精神的好东西也要拿来。应该特别强调,我们要拿来的是第三个层次里的东西,属于心的东西。我们要改变我们的一些心理素质、价值观念、思想方法等等。所谓“心”的东西,指的是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审美趣味、道德情操、宗教情绪、民族性格等等。从长期的历史研究中,我得出一个非常可贵的经验:在我们国力兴盛,文化昌明,经济繁荣,科技先进的时期,比如汉唐兴盛时期,我们就大胆吸收外来文化,从而促进了我们文化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到了见到外国东西就害怕,这也不敢吸收,那也不敢接受,这往往是我们国势衰微,文化低落的时代。
对儒学的态度:批判与继承
谈东方文化必然要涉及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儒学的问题。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儒学中也有糟粕,这是肯定无疑的。对其中的糟粕,一定要抛弃,要批判,如上文说到的对封建主义的批判,是必要的。但是,批判坏东西,不能把好东西也一块丢掉,如同泼洗澡水把澡盆中的小孩也泼掉一样。我们东方文化中确实有些好东西,如《论语》中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能做到这八个字,到共产主义也不过这个水平。类似这么精辟的话多得很。历史上讲宋太祖时赵普曾说过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现在有人说是胡说八道,我看实际上用不了半部《论语》,有几句话就能治天下。再如《论语》中又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容忍是中华美德之一。我们的往圣先贤,大都教导我们要容忍。民间谚语中,也有不少容忍的内容,教人忍让。有的说法,看似消极,实有积极意义,比如“忍辱负重”,韩信就是一个有名的例子。《唐书》记载,张公艺九世同居,唐高宗问他睦族之道。公艺提笔写了一百多个“忍”字递给皇帝。从那以后,姓张的多自命为“百忍家声”。当然,类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样的话,最好是演变成道德金律,才会起更大的作用。可惜的是,儒家学说还没有变成道德金律,因为儒学不是宗教。宗教要有四个条件:一要有神;二要有戒约;三要有机构或组织;四要信徒崇拜信仰。拿这四个条件来衡量一下孔子和他开创的儒学,则必然会发现,在孔子还活着的时候以及他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只能称之为“儒学”,没有任何宗教色彩。《论语》中就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自己说:“天何言哉!”这个“天”也不是有“神格”的“天老爷”。孔子从不以神自居,他的弟子以及弟子的弟子,也不以神视之。“儒学”非学说而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孔子被神化了。到了唐代,儒、释、道三家就并称三教。到了建圣庙,举行祭祀,则儒家已完全成为一个宗教。因此,从“儒学”到“儒教”是一个历史演变的过程。讨论“儒学”或“儒教”,必须有一个发展的观点,不能执著于一端。对儒学中的精华与糟粕要分清楚,这是用不着证明的。但是,究竟什么叫做“精华”,什么又叫做“糟粕”呢?这两个表面看上去像是对立面的东西,不但不是泾渭分明,而是界限不清;尤有甚者,在一定的条件下,双方可以相互向对立面转化。如孔子和儒学,在五四运动时期,肯定被认为是糟粕,不然的话,何能喊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然而,时移世迁,到了今天,中国正在建设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社会,还有什么人能说孔子和儒学中没有精华呢?再如三纲一般被认为是糟粕,但是陈寅恪先生在《悼王国维先生挽词并序》中说过一句话“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通》三纲六纪之说”。陈寅恪先生在这里讲的实际上是处理九个方面的关系:国家与人民、父子、夫妇、父亲的兄弟、族人、自己的兄弟、母亲的兄弟、师长和朋友。这些关系处理好,国家自然会安定团结。纲纪学说,如果运用得法,可能调节社会秩序,可以加强安定团结。国际上何独不然?在中国的传统道德中,伦理道德有很重要的位置,伦理就是解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儒家讲的三纲六纪就是规定了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间关系的准则。这里有糟粕的地方,因为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不应该谁是谁的纲。儒家强调要处理好人的各方面关系还有许多值得批判吸收的东西。我国传统的伦理道德应批判继承,精华留下,糟粕去掉。对外国好的东西,也可以学习,不要排斥。在古代,几乎在所有国家中,传承文化的责任都落在知识分子的肩上。中国古代文化的传承者是“士”,传承地方是太学、国子监和官办以及私人创办的书院。在世界各国文化传承者中,中国的士有其鲜明的特点。早在先秦,《论语》中就说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士们俨然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安危系于一身。在几千年的历史上,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个传统一直没变,后来发展成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后来又继续发展,一直到了现在,始终未变。现在,《中国儒学年鉴》的出版,也是为了传承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接续士们的传统,所以是一件大好事。这就算是我的“东西文化互补论”,以此作为《中国儒学年鉴》的专文。
新的世纪已经来临了。我虔诚希望,人类能聪明起来,能认真考虑“拿来”与“送去”的问题,认真考虑我这个外行、我这个一向不注重义理的人所提出的“东西文化互补论”。
2001年9月24日
拿来和送去
在世界上所有的文明大国中,古代典籍传留下来在质和量的方面都独占鳌头的,只有中国一国。这个说法完全符合事实,毫无夸大之处。典籍是最重要的文化载体。古代典籍是我们中华民族对世界人民,对世界文化一个伟大的贡献。
在过去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有的统治者也曾用大力整理过,比如清代的乾隆皇帝就曾亲自过问,遴选了几位大学士,集天下最有成就的大学者,用上几年的时间,编选了一部有名的《四库全书》,没有刻版印行,只命人缮写了七部,分贮全国一些地方。乾隆的用心或者动机并不是善良的,他想消灭一些书或者消灭一些书的有忌讳的部分。但是效果应该说还是好的,《四库全书》保全了一些书,免遭毁灭的厄运。
在解放前,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了一大批古籍,编为《四部丛刊》,上海中华书局排印了一套《四部备要》。两套丛书都是皇皇巨著,异曲同工,起到了传播与保存古籍的双重作用,受到了海内外广大读者的欢迎,动机与效果完全统一。
最近若干年以来,在改革开放的影响下,在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正确方针的指导下,又有一些有识之士,用不同的方式整理、编纂优秀古籍。在群峰并峙的形势中,《传世藏书》以其独特的编选方式,投入巨大的资金,邀集众多的学者,横排,简体字,所有入选的古籍都加上标号,穷数年之力,采用最好的纸张,使用最高的印刷技术,实行严格的审校制度,反复核校,最后出之以最美的装帧。这样细致审慎的操作规程,称之为前无古人,恐怕亦非过分夸大。好在全书123巨册已经出齐,明眼人自能衡量其价值,徒托空言,不足为凭。
关于此书的意义与价值,我想提出几点个人的看法。最近几年,我在很多文章和发言中提出了一个观点: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主要动力之一。如果没有国家与国家间、人民与人民间的文化交流,今天人类社会是个什么样子,简直无法想象。我认为,在人类历史上,最大的文化交流是东西两大文化体系之间的交流。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其基础或出发点是综合的思维模式,表现在哲学思想上是“天人合一”。最有代表性的说法是宋代大哲学家张载的“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西方文化自希腊罗马起一直发展到今天的欧美文化,其基础或出发点是分析的思维模式,表现在行动上是“征服自然”。在中国汉唐时期,主宰世界的是东方文化。西方自文艺复兴,特别是产业革命以后,征服自然,成绩彪炳。到了今天,在衣食住行各个方面,都有巨大的创造与成就,全世界莫不蒙受其利。
然而征服自然,从一开始就孕育着危险性。到了今天,弊端日益明显,大气污染,环境污染,生态平衡破坏,臭氧层出洞,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原来大自然,虽既非人格,亦非神格,却是能惩罚善报复的,以上列举的诸弊端就是报复与惩罚的结果。如果人类再不悬崖勒马,后难真不堪设想。救之之方只有一个,就是以东方“天人合一”的思想和行动济西方“征服自然”之穷。我称之为“东西文化互补论”。
《传世藏书》所收典籍蕴含着中国文化的精华。不仅是中国学者,连西方一些有识之士也感到了西方文化所产生的弊端,必救之以东方文化。当年鲁迅先生提倡“拿来主义”,是想输入西方的科技文化,使中国富强起来。到了今天,人类所面临的处境既然如此险恶,而西方大部分人——我看,中国也一样——却还懵懵懂懂,高枕不醒。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采用“送去主义”,送去的方法和工具颇多,把《传世藏书》弘扬四海,就是有效的办法之一。
在新的世纪,我虔诚希望,人类能聪明起来,认真考虑拿来与送去的问题,认真考虑我的“东西文化互补论”。
1997年3月26日
“拿来主义”和“送去主义”
羡林按:这是我为《中国文化》写的一篇“学人寄语”,原文只有四百多字。我想到,这个题目颇有点意义,而《中国文化》读者远远少于“夜光杯”。因此我就扩大了一些篇幅刊登在这里。
中华文化,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影响广被,人所共知。其所以能有这样的成就,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主要是由于中华民族的智慧高,创造力强。还由于中华民族敢于而且善于吸收外国文化中的精华,从而丰富了自己的文化。中国古人所谓“有容乃大”,正可以用在这里。鲁迅先生所说的“拿来主义”,也指的是这种现象。
我个人认为,我们人民不但奉行“拿来主义”,而且也奉行“送去主义”。我们在“报之以琼瑶”方面一向是毫不吝啬的。我们古代先民的四大或者更多的大发明,我们都慷慨大方地送了出去。仅就造纸和印刷术这两项发明来说,它们对传播文化,推动人类社会的前进所起的作用,是无论怎样评价也不会过高的。因此,在*运动初期,在*和波斯一带就流传着一个说法:希腊人只有一只眼睛,而中国人有两只。前者只有理论,而后者却有技术。这并非中国人自己“夜郎自大”,而是外国人所做出的公正客观的评价。
但是,世界上甚至宇宙间的万事万物无时不在变动,绝无永驻不变之理。自从西方的工业革命以后,西方人在“征服自然”的方针的指导下,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明,使全世界人民皆蒙其利。但是,“物极必反”。到20世纪末,这些灿烂辉煌的文明所产生的弊端或者甚至灾害,已日益明显。这些弊端如不铲除,必将影响全人类生存的前途。连西方的有识之士,如英国的汤因比,都已经看到。但可惜可悲的是,西方的一些“天之骄子”们还在懵懵懂懂,垫高了枕头大睡其觉,宛如“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危在旦夕矣。中华继续实行“送去主义”,此正其时。在这里,我对《中国文化》寄予诚挚的厚望。
1997年12月23日
我们要奉行“送去主义”
20世纪二三十年代,鲁迅先生提出了“拿来主义”的主张。我们中国人,在整个20世纪,甚至在20世纪以前,确实从西方国家拿来了不少的西方文化的精华,这大大地推动了我们教育、文化、科研,甚至政治、经济等方面的发展,提高了我们的文化水平,丰富了我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这是一个历史事实,谁也无法否认。当然,伴随着西方文化的精华,我们也拿来了不少的糟粕。这是不可避免的,有时候精华与糟粕是紧密相连的。
十几年前,也就是在上一个世纪的最后一段时间内,我曾提出了一个主张:“送去主义”。拿来与送去是相对而言的。我的意思是把中国文化的精华送到西方国家去,尽上我们的国际主义义务。我的根据何在呢?
我们中华民族是伟大的民族,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上,我们有过许多重要的发明创造,四大发明是尽人皆知的,无待赘言。至于无数的看来似乎是细微的发明,也出自中国人之手,其意义是决不细微的。我只介绍一部书,大家一看便知,这部书是:阿里?玛扎海里的《丝绸之路》。至于李约瑟的那一部名著,几乎尽人皆知,用不着我再来介绍了。如果没有中国的四大发明,人类社会的进步,人类文化的发展,将会推迟几百年,这是世界上有点理智的人们的共识,绝不是我一个人的“老王卖瓜”也。
然而,日往月来,星移斗转,近几百年以来,西方兴起了产业革命,科学技术的发展突飞猛进,在不太长的时间内,影响遍及全世界。当年歌德提出了一个“世界文学”的想法,我们现在眼前却确有一个“世界文化”。最早的殖*义国家,靠坚船利炮,完成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任务。后来的帝国主义国家,靠暂时的科技优势,在地球村中,为非作歹,旁若无人,今天制裁这个国家,明天惩罚那个国家,得意洋洋,其劣根性至今没有丝毫改变。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西方,除了极少数有识之士外,一般人大抵都以“天之骄子”自命,认为宇宙间从来就是如此,今后也将万岁千秋如此,真正是“其愚不可及也”。他们颇有点类似中国旧日的皇帝,认为自己什么都有,无所求于任何其他民族。据说,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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