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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第1页)

艾略特费了很大苦心和当地的上级官员搞好关系,因此区长和教区主教和主教的总教士时常成为他的座上客。主教在进教会之前是个骑兵军官,大战时并且指挥过一个骑兵团。他是一个脸色红红的、身材高大的人,讲话故意学军队里的那种粗鲁丽率直的派头,他的那位严峻、颜色枯槁的总教士常常手脚发麻,生怕主教会说出什么下流话来。他带着不以为然的微笑听着自己上级讲他那些喜欢的故事。可是,主教管理自己的教区非常能干,他在布道台上的口才很感动人,就象他在午餐席上的打趣同样使人解颐一样。他称许艾略特对教会的虔诚布施,喜欢艾略特那样和气和艾略特招待他的好酒好菜;两个人成了好朋友。所以,艾略特很可以自鸣得意,说他在这两个世界里都混得不错,而且如果按照我的大胆说法,在上帝和魔鬼之间摆得很平。

艾略特对自己的房子甚为得意,急于想让自己的姐姐看见;他总觉得布太太对他的称许里面带有保留味道,很想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生活起居的派头,看看和他交好的那些朋友。这是对她的保留的最具体回答。她将没法不承认他渴得很好。他写信给布太太邀他和格雷和伊莎贝儿一同来,不是住在他家里,因为家里没有地方,而是作为他的客人住在附近的〃角上旅馆〃。布太太回信说,她已经过了旅行年龄,因为健康欠佳,想想还是待在家里的好;反正格雷在芝加哥也脱不了身;生意很发达,他赚了很多的钱,非得待下去不可。艾略特跟姐姐感情很深,这封信使他慌张起来。他写信问伊莎贝儿。伊莎贝儿回了一个电报,说母亲身体虽然很不好,每星期得卧床一天,但目前还没有危险,老实说,如果当心一点,说不定还会活上好多年;可是,格雷倒需要休息,而且有他父亲在芝加哥照应着,他大可以出来度一个假期;今年不行了,明年她和格雷将来欧洲一行。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三日,纽约的证券市场崩溃了。

我当时在伦敦;开头我们在英国的人并不意识到情形会那么严重,也不懂得它的后果是那样地不可收拾。拿我自己来说,虽然对损失了相当大的一笔钱感到着恼,但是,损失的大部分是票面利润,等到局势澄清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现款并不减少。我知道艾略特过去在投机生意上赌得很大,很担心他会跌得眼青鼻肿,可是,一直到我们两个都回到里维埃拉度圣诞节时,我方才看见他。他告诉我,亨利·马图林死了,格雷破产了。

我对生意经一点不懂,敢说我根据艾略特告诉我的关于这些事情的叙述,读起来有点儿乱。在我看来,他们的公司所以碰上那样大的灾难,一半要怪亨利·马图林的固执,一半要怪格雷的急躁。亨利·马图林开头不相信崩溃的严重性,反而自以为这是纽约掮客的阴谋,想要偷外省掮客的鸡,因此咬紧牙关拿出大笔的钱来支撑市场。他对芝加哥的掮客们听任自己被纽约那些环蛋吓得屁滚尿流,非常生气。他的那些小户头,有固定收入的寡妇,退休的军官等等,过去听他的忠告,从来没有损失过一个铜板,这件事他一直引以自豪,现在为了不使他们受到损失,就自己掏腰包来弥补他们的空头账。他说,他准备破产,他可以重新挣一笔家财,但是,如果让那些信任他的人变成赤脚,他就永远抬不起头来做人。他自以为慷慨豪爽;其实是狂妄。他的巨大家财溶化掉了,一天晚上,他发了心脏病。他已经六十多岁,而且一直工作过度,玩乐过度,饮食过度;经过几个钟点的痛苦,他就因冠状动脉血栓形成死掉了。

剩下格雷一个人对付这个局面。他额外做了大量的投机,但是,没有他父亲的知识,自己陷入极大的困难。他要摆脱困境的努力失败了,银行不肯给他贷款;交易所里老一辈的人告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宣告失败。〃余下的事情我也不大清楚。好象他没法偿还自己的债务,因此宣告破产;他自己的房子早已抵押出去,乐得把房子交给受押户;他父亲在湖滨道的房子和在麻汾的房子都三文不值二文卖掉;伊莎贝儿卖掉自己的首饰;他们唯一剩下的财产是在南卡罗来纳州的农场,这是过户在伊莎贝儿名下的,可是找不到买主。格雷赤脚了。

〃你怎么样,艾略特?〃我问。

〃噢,我毫无怨言,〃他轻松地回答。〃上帝对弱者是仁慈的。〃

我没有再问下去,因为他的经济情况与我无关,可是,不管他遭受什么损失,想来和我们一样都吃了苦的。

不景气对里维埃拉的打击,开头并不严重。听说有两三个人的损失很大,许多别墅冬天都没有开放,有几所挂起牌子出售。旅馆住不满,蒙特卡洛的赌场埋怨今年冬天的生意清淡。一直到两年之后,里维埃拉才感受到这次飓风的影响。这时候,一个地产商告诉我,从土伦到意大利边界的地中海沿岸,大大小小总有四万八千处房地产要出售。赌场的股票跌得很低。大旅馆减价,想多吸引一些顾客,但是没有收效。唯一看得见的外国人是那些一直都穷得不能再穷的人,他们没有花钱是因为无钱可花。开店的全都大失所望。但是,艾略特并不象许多人那样,既不辞退他的佣人,也不减少他们的工资。他继续用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王公贵族,还买了一辆崭新的大汽车,是从美国进口的,为这辆汽车付了很大一笔关税。主教组织的给失业家庭施舍饭菜的善举,艾略特都慷慨捐款。事实上,他生活得就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危机,而且东半球并没有被危机冲得立足不定似的。

我碰巧发现这里的原因:艾略特现在除掉一年一度去伦敦两个星期做衣服外,已经不去英国了,但是他仍旧每年秋天带着佣人去巴黎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三个月,还有五月和六月,因为在这个时期艾略特的那些朋友不上里维埃拉来。他喜欢里维埃拉的夏天,一部分是由于有海水浴,但是,我觉得主要是因为炎热使他有机会穿上五颜六色的衣服来纵容一下自己,而这是他为了体统逼得一直避免的。这时候,他会穿上颜色鲜艳的裤子,红的,蓝的,绿的或者黄的,同时穿上色调相反的汗衫;紫红的,淡紫的,紫褐色的或者杂色的,并且接受人们对这套装束所要求的恭维,嘴边露出一点鄙薄的神情,就象一个女演员听见人家说她扮演一个新角色时演得非常成功一样。

那年春天我在遣返弗拉特角途中,在巴黎待了一天,邀艾略特和我一同吃午饭。我们在里茨饭店的酒吧间碰头。这地方已经不再挤满了美国来的寻乐子的大学生,而是象一个戏剧家在一出不成功的戏第一晚上演后那样受到冷落。我们喝了一杯鸡尾酒……这个大西洋对岸传来的习惯,艾略特终于向它妥协了……就叫午饭。吃完午饭,他建议一同去逛逛古玩店;虽则我告诉他我没有钱花在古玩上,但仍旧很高兴陪他去。我们步行穿过旺多姆广场,他问我可介意跟他到夏费服装店去一下;他在那家店里定做了一点衣服,想问问做好没有。看来他好象定做了几件汗衫和一些衬裤,并且把自己姓名的缩写字母绣在上面。汗衫还没有做好,可是社裤好了,店员问他要不要看。

〃看看吧,〃他说,就在店员去拿衬裤的同时,他接着又向我说了一句,〃我叫他们给我定制了我自己的图案。〃

衬裤拿来了,和我时常在麦西服装店买的一个样子,只不过是绸子的,但是,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那个E.T.两个交错的字母上面是一个男爵的冠饰。我没有言语。

〃很好,很好,〃艾略特说。〃等汗衫做好,一同给我送去。〃

我们离开铺子;艾略特走开时,带着微笑向我说。

〃你注意到那个冠饰吗?告诉你老实话,我拉你上夏费来时,已经忘记掉这件事情。我记得我还没有机会告诉你,教皇陛下给我恢复了我的古老家族头衔。〃

〃你的什么?〃我问,客气中带有骇异。

艾略特不以为然的神气把眉毛抬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我在母系方面是德·劳里亚男爵的后代,他是随从菲力普二世到英国来,并且娶了玛丽王后的一个贵嫔。〃

〃我们的老朋友嗜杀的玛丽吗?〃

〃我认为这是相信异端的人叫她的,〃艾略特回答,口气很不自然。〃恐怕我没有告诉过你,一九二九年九月我是在罗马过的。我觉得去罗马是件头痛的事,因为罗马在这时候当然没有什么人,可是,幸亏我的责任感超过我追求世俗享乐的欲望。我在梵蒂冈的朋友告诉我,经济大崩溃就要来到,坚决劝我把所有的美国股票全卖掉。天主教会拥有两千年之久的智慧,所以我毫不迟疑。我打电报给亨利·马图林把我所有的股票卖掉,买进金子,我并且打电报给路易莎叫她照做。亨利·马图林回电问我是不是疯了,并且说除非我用电报再发出我的指示,他决不卖出。我立刻回电给他,口气极其坚决,叫他立即照办,并在办好后打电报告诉我。可怜的路易莎没有听我的话,因此吃了苦头。〃

〃原来大崩溃来时,你坐得很舒服呢。〃

〃这是我们美国语言,我看你还是尽量不用的好,可是,这句话用来形容我的情形倒非常恰当。我一点没有损失;事实上,我还捞了一点你会叫作的油水。过了一个时期以后,我只花了很少一点钱就把原来卖掉的那些股票全买回来了;由于这一切只能形容为上帝的直接干预,我觉得我也应当做点事情来报答上帝。〃

〃噢,那么,你是怎样报答的呢?〃

〃嗯,你知道领袖在庞廷尼沼地收回了大片的土地,他们告诉我,说教皇陛下对那边的居民缺少一个做礼拜的地方甚感焦灼。因此别的不多说了,我就造了一座小小的罗马风格的教堂,和我在普罗旺斯看到的一座一式一样。教堂造得非常道地,我自己要说,简直是个宝。它是献给圣马丁的,因为我的运气很好,刚好被我买到了一扇有关圣马丁事迹的古染色玻璃窗,上面的圣马丁正把他的袍子一剖为二,把半边袍子给了一个赤身露体的乞丐;由于这里的象征非常恰当,所以我买了下来,装在高祭坛上面。〃

我没有打断艾略特的话,问他在圣马丁的著名行动和他的行动之间有什么相似之处,因为他不过靠了及时卖掉股票赚了一笔钱,现在把些铜子角票剔了出来酬谢上帝,就象给代理人佣金似的。不过,对我这样的俗人来说,象征手法时常是隐晦的。艾略特又继续说:

〃当我有幸把这张照片呈献给教皇看时,他很夸奖,说他一眼就看出我是个很有眼光的人,并且说,他很高兴在这个世风日下的时代能碰到一个既忠于教会,又具有这样难得的艺术修养的人。这是一次难忘的经验,老兄,难忘的经验。但这以后不久,当教会通知我,教皇很高兴赐给我一个爵位,我比谁都感到诧异。作为一个美国公民,我觉得不用这个头衔要谦虚些,当然除非在梵蒂冈,那是非用不可的。我而且禁止我的约瑟夫称呼我〃男爵先生〃,我相信你也会尊重我对你的信任。我不想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但是,我不愿意使教皇觉得我不珍贵他给我的这项荣誉,所以我把冠饰绣在我个人的衬衣上,这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尊敬。我不妨告诉你,我对于把我的头衔藏在美国公民的文静内衣上面,感到一种谦虚的骄傲。〃

我们分手了。艾略特告诉我,他将于六月底到里维埃拉来。他没有来得了。他刚刚准备好把佣人从巴黎转过来,自己坐着汽车逍逍闹闹开着,俾能在到达时各事都已就绪,就在这时,他接到伊莎贝儿的电报,说她母亲突然病重。艾略特,如我以前说过的,不但跟姐姐要好,而且家族观念很强。他从瑟堡搭第一条船出发,从纽约到了芝加哥。他写信告诉我,布太太病得很厉害,瘦得使他见了吓了一跳。她可能活上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可是不管怎样,他觉得自己有个痛苦的责任给她送终。他说,芝加哥的高温比他预计的容易忍受得多,但是,缺乏象样的交际括动他只是勉强容忍,原因是在这种时刻他反正没有心思参加。他说,他看到自己国人对经济萧条的反应,感到失望;他原来指望他们对这场灾祸更看得开些。再没有比勇敢忍受别人的灾难更容易的了;鉴于这一点,我觉得,艾略特既然有生以来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富有过,恐怕根本没有资格对别人要求这样严。最后,他请我带信给他的几个朋友,并且请我务必记着向所有碰见的人解释,为什么他的房子今年夏天没有开放。

这以后不到一个月,我又接到他的信,告诉我布太太死了。信写得很诚恳动人。我早就认为尽管他为人势利,而且有许多荒唐做作的地方,他还是一个好心的、多情的和诚实的人;如果不是这样,我就决计想不到他会表现得这样得体、真实和单纯。信中告诉我,布太太身后的情况看来相当没有头绪。她的大儿子是个外交官,现在由于驻日大使离任,正在东京担任代办,当然无法离开职守。二儿子谈波登在我初认识布家时,原在菲律宾群岛,后来已调回华盛顿,并在国务院担任要职。他在母亲病危时,曾经带着妻子来到芝加哥,但是,安葬之后,非得立刻回首都不可。由于这些情形,艾略特觉得自己只得留在美国把事情料理好。布太太把财产乎均分给三个孩子,可是,看上去,她在一九二九年经济大崩溃时,损失不轻。所幸他们在麻沙的农场找到了一个买主。艾略特在信中把农场说成是亲爱的路易莎的乡间住宅。

他写道,〃一个人家弄到要卖掉自己祖传的房子,总是伤心的,不过,近年来,我看见我的许多英国朋友逼得这样做的太多了,所以,我觉得我的两个外甥和伊莎贝儿必须以同样的勇气和淡泊接受这种不可避免的后果。Noblesse oblige!

他们也很幸运能处理掉布太太在芝加哥的房子。原来早就有人打算把布太太住了一幢的那排房屋拆掉,改建一座大公寓,但是,布太太非常顽固,坚决要死在自己住的房子里,所以,这个计划始终没有实现。布太太一断气,立刻就有掮客跑来出了一笔价钱,布家立刻就接受了。可是,尽管如此,伊莎贝儿还是不够开销。

大崩溃之后,格雷曾经设法找工作,即使在那些顶过风暴的掮客的写字间里当个职员也行,可是,总不成功。他找他的老朋友们要点事情做,不管地位多小,也不管薪金多么低,但是没有用。过去他企图避兔那场最后使他冲家的灾难时,曾经作过疯狂的挣扎;再加上焦虑的压力,以及后来的屈辱,他的神经终于崩溃了。他开始患一种剧烈的头痛病,整整二十四小时之内一点不能动弹。头痛停止以后,人就象块湿抹布一样垮了。伊莎贝儿觉得只有带着他和孩子到南卡罗来纳州那边农场上去住,等格雷健康恢复再说。这个农场当初靠出产的大米,一年就可以有十万元进项,但是,多年来只是一片沼泽地和橡树林的荒野,只对喜欢打野鸭的人有用,找不到一个买主。他们从大崩溃之后就住在那边,现在仍旧打算回去,等国内情形好转,格雷能找到职业时再作计较。

〃我不许他们这样做,〃艾略特在信上写道,〃怎么,他们就象猪猡一样生活着,伊莎贝儿没有一个女佣人;孩子没有家庭教师,只有两个黑种女人照顾她们。所以,我把巴黎的公寓让给他们住,等到这个荒唐国家的情形改变之后再说。我要给他们弄几个佣人,事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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