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初,蒋少祖所生活的中国,也就是蒋淑珍们所生活的中国,这片土地,这个政治,和这中间的广漠的人民,是处在更紧迫的厄难里面。厄难,水深火热,以及其他类似字眼,是已经无法表达出一九三○年到一九三四年的中国底生活底意义,因为,从卖鸦片和不许卖鸦片的那个精神的战争开始,中国人便面对了现代的劫难:他们已经艰难地斗争了一百年。
在这一百年内,生活展开了现代底图景,但这个现代底图景是在废墟上拚凑起来的。在人底生活里,这也一样。在这个生活里所发生的复杂的斗争和潮流,从而人民底,生活底出路,是明了易解的。但当代的英雄们却常常迷惑。因而,到后来,由于他们各自底生活,有些人走上了偏激的,灭亡的道路,在自己底酒杯里陶醉,而承当一个世纪的人民底憎恶。那些苟安生活,朴素生活,猪狗般生活的人民,是永远正确,不会迷惑的。但历史的个人,那些英雄们,却完全相反。
在以前,英雄们多少是无辜的,好像人类底祖先在他们自身底情欲里犯错是无辜的,但最近十年,英雄们已经成长,自己觉得是操着最高的理性的武器,因此,在最近十年中,他们是经受着严酷的试验--一九三四年一月,王朝底末代,年轻的溥仪,组织了满洲帝国,登基称帝。同时日本进逼冀东,进兵察东。--这些,都存入档案,并记在大事年表里面。南京市民们,是生活在麻将牌,胡蝶女士,通奸,情杀,分家,上吊,跳井里面,生活在他们自己底烦恼中。
生活是烦恼的,空虚的,然而实在的,南京底生活有着繁复的花样,每一个人都胶着在他自己底花样里,大部分人操着祖传的生业。高利贷,土地纠纷,机房,官场底小小的角逐,以及特别活跃的律师事务所,时局底变动不为人们所关心。
金素痕起诉,蒋家和金家底官司开始,它是在最热闹的场面里开始--金家和另一位名律师家底婚姻诉讼是已经发展到惊心动魄的程度了。先是在报纸上登大幅广告互相抨击,漫骂。双方骂到了祖先。“余岂好辩,余不得已也!”金小川在报上说。随后,金小川发动了他底在南京社会里,根深蒂固的势力,冲进了对方底家宅,毁坏了能够毁坏的,并俘虏了对方底最小的儿子。当天晚上,警察来到金小川家,金小川挺身走进了警察局。第二天他回来,释放了掳来的小孩,同时在报上登了广告,驳斥并且郑重声明。
对方则在法院里采取报复,使金小川损失了金钱。
开庭时,是空前的热闹。这些都在晚报及日报底社会新闻版里传播了出去。所以当金素痕底气魄雄大的诉讼提出来时,南京底人们对金家底精力是感到非常的惊异。
在这个社会里,人们对于金钱和权势底对法律的操纵是非常的理解:社会底兴味便在这里。晚报上说:金素痕是法律学士,丈夫疯了,死去的蒋捷三留下了一百万以上的财产,蒋家底一百万以上的财产和金家底顽强的权势,以及有着疯子丈夫的金素痕;这便是兴味底所在。
这个热闹的场面威胁了蒋家。金家底空前的战斗纪录威胁了蒋家。蒋家底人们,连精明的王定和在内,在这个战争里,虽然洞悉一切利害,却相信正义;因为只有在正义上面,他们底希望才能找到附托。他们失败在第一击里,成了被告。
蒋家底人们好容易才战胜了怀疑底深沉的痛苦。他们收集了金家底战斗纪录。这个战斗纪录于他们是可怕的,他们,安分的,高尚的家庭,怎幺能够也干这些卑劣的事呢?他们开始和金家底仇敌--名律师郑成来往。
他们,在那种尊敬的,希望的情绪里欢迎了他们底同盟者。
春天,烦闷的,晴朗的天气,在王定和家里,有燕子在梁上筑巢--这种天气他们永远记得。当王定和引郑成进房时,蒋家底人们是坐在静寂中。
完全和蒋家底人们底悲观的想像相反,高大的郑成以充满着精力的爽快的态度走进房来,面孔打皱而发红,眼睛笑着,流露出愉快和满足。他坐下来,支起腿,无拘束地盼顾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响亮得可惊。
这位律师,从他底乐观的,愉快的,豪宕的态度,从他底响亮的声音看来,显然是雄辩的天才。人们从他身上看不出忧愁和苦难。
但他脸上有深的,活泼的皱纹。像一切从事社会活动的人们一样,这种深的,活泼的皱纹显示了愁苦和运思。这些人们,在他们自己底家里,或许会悲戚,灰心,阴沉和愤怒,但他们,由于这个社会的理性的干练,或由于对人生战场的乐观的,虚无主义的恋爱,绝不把那种姿态带到他们底战场上来。仅仅是一些外形--衣着和步态--底运用,便足以使他们显得自信,乐观,有魄力。
对于他底这种态度。蒋家底沉默的妇女们露出惊诧。她们真想安慰他,然后被安慰的。但他底态度回答说:“这种懦弱的梦想,完全不可能!”
蒋少祖,遇到这样的对手,有大的激动,但他露出冷静的,注意的,锐利的态度和他说话。在全部时间里,蒋少祖说话极少,在心里判断着这个人。
郑成笑着,豪爽地转动着身体,轮流地看了每个人--显然的,这种风度是他底最大的快乐--说述了金小川底伎俩。
“老实说,南京还没有到可以随便杀人放火的地步,否则我早就跑掉了!”他结束说,做了有力的手势,笑着。“那幺,金小川那些把戏,你受得了幺?你是吃过亏的。”蒋淑华带着显着的耽忧,说。
“啊,啊!”律师摇头,又摇手。“不幸的只是我底女儿。我送她到杭州去了。”
“她好幺?”蒋淑华像感到了这位女子底悲哀。“啊,啊!”律师用静肃的,沉思的眼光凝视着蒋淑华,好像说:“我晓得你们底感情,我完全经历过!”“那幺,你们有那种纠缠不清,锲而不舍的力量幺?”律师突然用一种原气充沛的高声说。他说这句话,带着享乐的风韵,好像在唱歌。
“大概有吧。”蒋少祖低声说,凝视着他。
“请你告诉我你们底状况。”律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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