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关于最后一次战争的歌曲。”①神甫说。
“他们总是歌唱战争吗?”
“不。从唱词中可以晓得,说的是一名共产党员在我军的包围中死去了。这首歌是唱他的。”
“也许就是跳到坦克车上面的那个人吧?我们在两三个地方都看到了他的半身塑像,唱的就是他吧?”②
“我不相信唱的就是他。若是那么回事,歌中就会挑明的。”
“他像老虎一样跳到坦克车上,使劲打开铁盖子,这个人的半身塑像你想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了。”神甫说,“我们看到的塑像太多了。”
“我可是记住了。”将军说,“人家告诉我,他使劲掀坦克盖时,被另一个坦克手击毙了。”
“我脑子里稀里糊涂的,有些事儿记不清了。”
另一个帐篷里,有人唱起了一首新歌。
“在这些声音拖得悠长悠长的歌曲里,有点啃不动嚼不烂的东西。”将军说。
“说得正对,啃不动嚼不烂。那是年长的过了时的几代人的声音。”
“听到这种声音我不寒而栗,或者说得更确切些,这声音叫我害怕。”
“他们的全部史诗都是这个样子。”神甫说。 。。
亡军的将领 第二部分(20)
“鬼晓得人民想在他们的歌曲里说什么。”将军说,“你可以挖掘、钻进他们的土地里,这还是容易的。可是,要探寻、钻进他们的灵魂里,那是永远也办不到的。”
神甫不说话,他们沉默了好长一会儿。帐篷外面,歌声还像原来那样继续没完没了地响个不停。将军觉得,这歌声从四面八方把他们包围了。
“他们要唱到什么时候?”将军问道。
“不晓得。”神甫讲道,“也许要唱到早晨吧。”
“好好听着。”将军说,“在他们的歌声中,如果他们有什么对我们加以肯定赞扬的话,可要把它记下来。”
“那是当然的。”神甫说着看看表,“时候不早了。”
“我睡不着。”将军说,“让我们喝酒吧,也许我们会歌兴大发,想唱一唱呢。”他笑着补充说。
“我不能喝了。”
将军凄然地摇了摇头。
“这是学喝烈性酒的最佳时机。冬天。在山上住帐篷。孤独。”
帐篷外边,歌声时而变大,时而又变小。将军从大袋子里掏出一瓶酒。
“有什么好干呢。”将军继续讲下去,“我一个人喝吧。”他那高大的身影在篷面上晃动。他斟满了一杯酒。
神甫倒下去要睡觉了。
将军喝了两杯,然后站起来,点着咖啡锅,将咖啡粉倒了进去。他早已学会独自一人的时候自己烧咖啡。他觉得咖啡是苦的。
他双手插在胸前,一事不想默默地站了片刻。然后,走出帐篷,在进口处停下了。天空继续下着牛毛细雨,夜色又黑又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以至于他都觉得自己好像不知置于何方。在另外一个帐篷里,唱歌的人有几分钟停止不唱了。将军心里想,也许他们要歇一会儿。他又想,也许还会重新唱起来。
果然不错,不大工夫,歌声又响起来,就像夜色中耸起一座塔楼。老工人的嗓门压过别的人,越唱越高,高到最后竟停了片刻。在别人的声音中,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消失了,恰似一个火星儿重新落到炉中的火炭上一样。
远处闪起一道亮光,霎时间将军看到那里有一个白帐篷,白帐篷旁边有一辆大卡车。那卡车倾斜地停在陡峭的地面上,乍眼一看,似乎要滚到陡坡下面去。后来,夜幕把一切全都笼罩起来了。
他在听人们唱歌,用心猜测歌曲是什么意思。这是一首音域宽广、感情忧伤的歌儿。
将军在思考:也许这位老工人在思念他那些阵亡的伙伴。当时的一位参观者,在他的厅里告诉他,他们常常在歌声里怀念自己牺牲的同志。谁晓得这位老工人的脑子里装了些什么,将军在想。他上来下去不停地挖墓寻骨,这引起了他对战争的回忆。他对我一定是很仇恨的,这一点我已经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我们俩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不过从我这方面来讲,我并不把他看在眼里,说到底,他只不过是一个劳动力,一个一星期内挖六天坟墓,第七天唱歌的雇工罢了。如果我有机会为我自己搜寻的军人唱一支这种性质的歌儿,不晓得事情会有多么可怕!
他们一直唱了很久,歌儿犹如链环一般,一个接着一个。他站在帐篷进口处听着,只有当他感觉到刺骨的寒气使他全身发冷的时候,才回到了帐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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