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似是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微笑着摇头:“我不用留了。”
徐来被堵的微微一愕,这才突然觉得……云从怕不是出身贫寒,而是从来没在意过钱财吧?
后来当得知了那人真正的身份后,徐来想到自己还曾揣测过那人出身贫贱,简直要为自己的莽撞汗颜。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他的,银钱对他而言,怕是最没有意义的东西。
但那人坐拥江山,却身无长物,靠着行医的微薄报酬,行走在大武的每一寸土地上。
他的医术那样好,哪怕是个游医,也名声渐起,但他却几乎都在义诊。
贫苦的百姓,只要找得到他,就会有上门的问诊,甚至还有赠与的药资。
他在富户那里收取的诊金,也大半补贴了那些贫寒的百姓,以致经常囊中羞涩。
譬如那日包了船将受伤的他带到港口,那人就没了余钱,只能在面摊上买到一碗馄饨。
徐来记得那时,那人摸出了身上仅剩的铜钱,发觉只能买到一碗馄饨,脸上的神色是略带些羞赧的。
待馄饨端上,那人握拳在唇边轻咳了声,假装不在意地将碗推到他面前说道:“徐兄请吧,我还不饿。”
徐来自然看出了他难得的窘迫,大笑着揽住他的肩膀,又问面摊的老师傅要了一个勺子,塞到他的手里:“我也不饿,我们两人用这一碗就好。”
于是就开始了你一个我一个的分食,微凉的细雨中,面摊昏黄的灯光下,馄饨热汤蒸出了腾腾的雾气,氤氲着那人微微泛红的脸颊。
徐来一边吃着伤后的第一餐馄饨,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个朋友他交得了,往后中原的江湖上,多了个让他惦念的人。
后来是怎样的?后来面摊师傅实在看不得他们两个青年男子惨兮兮地吃一碗馄饨,不声不响地又煮了一大勺饱满肥美的馄饨,添在了他们的碗中。
那人小声地向面摊师傅道着谢,耳朵有些发红,眼眸中混杂着笑意,还有那么一点说不上的,淡淡的自豪。
他那时不懂这淡淡的自豪是因何而起,后来却又懂了……身为帝王,看到自己治下民风淳朴,陌生人之间也有这样的点滴善意,怕是很难不自豪吧?
那人是因这一点点、一次次的自豪,而决意哪怕穷尽所能、赌上性命,也要这天下的安定吗?
那又是怎样的心情呢?他从不曾身为上位者,所以也并不能懂。
叫他看来,那人其实,说不上幸运。
生而为天子,又如何?
帝国积弊已久,宛如身染沉疴的暮年之人,要它活下去,还不如干脆打碎再重建一个盛世,来得更容易些。
那人真的不懂吗?他甚至还比徐来这样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侠客,阅历更广。
徐来和他闲谈,知道他去过塞北,入过军营,见到过北风狂乱,巨石滚走,也到过岭南,看过椰影白沙,碧天海岸。
医者的身份仿佛格外方便他游历,也格外容易让他看到民间的疾苦。
有次两人躺在月光下喝得微醺,徐来听他娓娓道来在东海孤岛上的奇遇,忍不住笑着问道:“云从,你年纪轻轻就整日在外游方,只怕一年到头都归不了一次家,你的父母师长,难道不曾埋怨过你?”
他话才刚出口,就隐隐有些后悔:他们这些江湖人,大半都没什么父母亲族,若不然也不会如此洒脱浪荡。
还没等他慌着收回这句话,那人沉默了片刻,就轻声开了口:“外出游历,是我师长允诺了的。我还有母亲尚在人世……只是她不想见我。”
那时他还不知那人的母亲,就是他们的教主,只是有些感慨他母亲的淡漠,沉默一下后,就又笑着,不动声色地转开了话头。
后来想想,那人的父母亲缘,可以说是淡薄了吧。
那人刚一出生,亲生母亲就远走滇北,父母的恩怨纠葛,叫他从未尝过被双亲疼爱的滋味。
那人甚至连一副康健的身子都没有,自出生起就时时刻刻为寒毒折磨,学着治国,学着练武,还为了活下去学着医术。
徐来是个孤儿,八岁之前只能乞讨度日,但他想一想,觉得自己比起来那人,也还是要幸运许多的。
虽然之前八年是苦了些,但八岁那年后,教主就把他捡回了总堂,从此后吃得饱、穿得暖,有同门的兄弟姐妹们,大家热热闹闹、亲亲和和地一起长大。
还有幸学了极为厉害的武学,让他在十八岁初出江湖之后,就罕逢敌手,可以随心所欲地快意恩仇。
那人呢?在宫里那些年,怕是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日,不仅缠绵病榻,还有群狼环伺。
所以那人和他谈起游历时的趣事,一贯温和的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着些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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