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在中国,恐怕生意也还是“珍本”好。因为这可以做摆饰,而“善本”却不过能合于实用。能买这样的书的,决非穷措大也可想,则买去之后,必将供在客厅上也亦可知。这类的买主,会买一个商周的古鼎,摆起来;不得已时,也许买一个假古鼎,摆起来;但他决不肯买一个沙锅或铁镬,摆在紫檀桌子上。因为他的目的是在“珍”而并不在“善”,更不在是否能合于实用的。
明末人好名,刻古书也是一种风气,然而往往自己看不懂,以为错字,随手乱改。不改尚可,一改,可就反而改错了,所以使后来的考据家为之摇头叹气,说是“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⑥。这回的《四库全书》中的“珍本”是影印的,决无改错的弊病,然而那原本就有无意的错字,有故意的删改,并且因为新本的流布,更能使善本湮没下去,将来的认真的读者如果偶尔得到这样的本子,恐怕总免不了要有摇头叹气第二回。
然而结果总非依照《钦定四库全书》不可。因为“将来”的事,和现在的官商是不相干了。
八月二十四日。
(原刊1933年8月31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四库全书》中的“珍本”之争《四库全书》,清乾隆时朝廷设馆纂修的大型丛书,收历代书籍3503种,分经、史、子、集四部,故名四库。全套丛书曾缮写七部,分藏北京宫中文渊阁、圆明园文源阁、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扬州文汇阁、镇江文宗阁、杭州文澜阁。后因兵燹祸乱,文宗、文汇、文源三阁被焚毁,其余四阁藏本亦有散失。1933年6月,南京国民政府###指令商务印书馆影印《四库全书》未刊本。但因清代文字禁忌,收入四库的许多书籍当初曾被编纂者抽毁或窜改,所以在选择何种本子作影印底本的问题上,各方人士发生争议。一些教育界、学术界人士和藏书家,如蔡元培、陈垣、刘复、傅增湘、李盛铎等主张采用收入四库以前的旧刻或旧抄善本。当时商务印书馆监理张元济则主张照文渊阁库本影印。由于###长王世杰支持商务方面的意见,结果该馆仍照库本印行《四库全书珍本初集》。1934年至1935年间,陆续刊行231种。
②四省不见,九岛出脱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先后侵占我国东北辽宁、吉林、黑龙江、热河四省。而盘桓印度###半岛的法国军队则趁火打劫,是年侵占了我国南沙群岛的九个岛屿。
③黄河的出轨指1933年7月黄河决口,造成河北、河南、山东、陕西、安徽以至江苏北部的特大水灾。
④拿破仑即拿破仑·波拿巴(NapoléonBonaparte,1769—1821),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政治家、军事家。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
⑤《钦定图书集成》即《古今图书集成》,清康熙、雍正时陈梦雷、蒋廷锡等奉敕编纂的大型类书。雍正四年(1725)完成,次年用铜活字排印,仅印64部。
⑥“名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此语盖出清代藏书家陆心源《仪顾堂题跋》卷一。陆文辨述明人影写宋刊本《六经雅言图辨》自《艺圃折衷》改窜而来,而书贾又如何妄改撰者题著,乃谓:“明人书帕本大抵如是,所谓刻书而书亡者也。”
新秋杂识
门外的有限的一方泥地上,有两队蚂蚁在打仗。
童话作家爱罗先珂①的名字,现在是已经从读者的记忆上渐渐淡下去了,此时我却记起了他的一种奇异的忧愁。他在北京时,曾经认真的告诉我说:我害怕,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发明一种方法,只要怎么一来,就能使人们都成为打仗的机器的。
其实是这方法早经发明了,不过较为烦难,不能“怎么一来”就完事。我们只要看外国为儿童而作的书籍,玩具,常常以指教武器为大宗,就知道这正是制造打仗机器的设备,制造是必须从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入手的。
不但人们,连昆虫也知道。蚂蚁中有一种武士蚁,自己不造窠,不求食,一生的事业,是专在攻击别种蚂蚁,掠取幼虫,使成奴隶,给它服役的。但奇怪的是它决不掠取成虫,因为已经难施教化。它所掠取的一定只限于幼虫和蛹,使在盗窟里长大,毫不记得先前,永远是愚忠的奴隶,不但服役,每当武士蚁出去劫掠的时候,它还跟在一起,帮着搬运那些被侵略的同族的幼虫和蛹去了。
但在人类,却不能这么简单的造成一律。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
然而制造者也决不放手。孩子长大,不但失掉天真,还变得呆头呆脑,是我们时时看见的。经济的雕敝,使出版界不肯印行大部的学术文艺书籍,不是教科书,便是儿童书,黄河决口似的向孩子们滚过去。但那里面讲的是什么呢?要将我们的孩子们造成什么东西呢?却还没有看见战斗的批评家论及,似乎已经不大有人注意将来了。
反战会议②的消息不很在日报上看到,可见打仗也还是中国人的嗜好,给它一个冷淡,正是违反了我们的嗜好的证明。自然,仗是要打的,跟着武士蚁去搬运败者的幼虫,也还不失为一种为奴的胜利。但是,人究竟是“万物之灵”,这样那里能就够。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
八月二十八日。
(原刊1933年9月2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①爱罗先珂(В。Я。Ерошенко,1889—1952)俄国盲诗人,童话作家。著有童话集《天明前之歌》、《最后的叹息》等。1921—1923年曾来中国讲学。鲁迅翻译过他的《桃色的云》、《爱罗先珂童话集》等作品。
②反战会议即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远东反战大会,1933年9月30日在上海大连湾路秘密召开。与会者有上海工人、东北义勇军、平绥铁路工人、十九路军和苏区红军代表,还有国际反帝非战同盟有关人士,共65人。英国马莱爵士,法国作家和《人道报》主笔伐扬—古久里,中国宋庆龄等为会议主席团成员。会议推举毛泽东、朱德、片山潜、鲁迅、高尔基、巴比塞、台尔曼等为主席团名誉主席。会议通过了关于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及反法西斯蒂的决议和宣言。国民政府当局和上海法租界、公共租界当局都曾竭力阻挠这次会议,各省代表另有60余人因被逮捕或中途被阻而未能到会。
帮闲法发隐
吉开迦尔①是丹麦的忧郁的人,他的作品,总是带着悲愤。不过其中也有很有趣味的,我看见了这样的几句——
戏场里失了火。丑角站在戏台前,来通知了看客。大家以为这是丑角的笑话,喝采了。丑角又通知说是火灾。但大家越加哄笑,喝采了。我想,人世是要完结在当作笑话的开心的人们的大家欢迎之中的罢。
不过我的所以觉得有趣的,并不专在本文,是在由此想到了帮闲们的伎俩。帮闲,在忙的时候就是帮忙,倘若主子忙于行凶作恶,那自然也就是帮凶。但他的帮法,是在血案中而没有血迹,也没有血腥气的。
譬如罢,有一件事,是要紧的,大家原也觉得要紧,他就以丑角身份而出现了,将这件事变为滑稽,或者特别张扬了不关紧要之点,将人们的注意拉开去,这就是所谓“打诨”。如果是杀人,他就来讲当场的情形,侦探的努力;死的是女人呢,那就更好了,名之曰“艳尸”,或介绍她的日记。如果是暗杀,他就来讲死者的生前的故事,恋爱呀,遗闻呀……人们的热情原不是永不弛缓的,但加上些冷水,或者美其名曰清茶,自然就冷得更加迅速了,而这位打诨的脚色,却变成了文学者。
假如有一个人,认真的在告警,于凶手当然是有害的,只要大家还没有僵死。但这时他就又以丑角身份而出现了,仍用打诨,从旁装着鬼脸,使告警者在大家的眼里也化为丑角,使他的警告在大家的耳边都化为笑话。耸肩装穷,以表现对方之阔,卑躬叹气,以暗示对方之傲;使大家心里想:这告警者原来都是虚伪的。幸而帮闲们还多是男人,否则它简直会说告警者曾经怎样调戏它,当众罗列淫辞,然后作自杀以明耻之状也说不定。周围捣着鬼,无论如何严肃的说法也要减少力量的,而不利于凶手的事情却就在这疑心和笑声中完结了。它呢?这回它倒是道德家。
当没有这样的事件时,那就七日一报,十日一谈,收罗废料,装进读者的脑子里去,看过一年半载,就满脑都是某阔人如何摸牌,某明星如何打嚏的典故。开心是自然也开心的。但是,人世却也要完结在这些欢迎开心的开心的人们之中的罢。
八月二十八日。
(原刊1933年9月5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准风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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