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桥上的紫宸一星忽然停下步来。
他已走到了桥头。一抬脸,正面不过十丈之距就是董家酒楼。
十丈对于一箭,不过是个近而又近的距离。如此距离,就是九阙总管,只怕也不敢托大轻易避开他这破弧一箭。
董家酒楼的最高层——第三层上,窗口边,正坐着他的三哥。他的右手轻轻的伸到窗外,手里拿着一个茶碗。这姿式看似无意,但只要他的手一松,那个茶碗脱手之际,他的一箭也就该即刻发出。
但紫宸一星并没有解弓。
他的弓在背后,这弓所负声名虽盛,弓身却不特别大。长不过尺半,而且弓身极直,所以看着更窄——这样如果拉开,所蓄之力也最大,一根紧绷的弓弦跟离弓臂也不过两寸。
他之所以没有解弓,是因为,他紫宸一星的弓,从解弓到引弓到发箭,从来只须一霎。
他没有必要提前解弓,他当然有把握能在三哥茶杯脱手那一瞬完成张弓引箭,一射而发的全过程,否则他还称名什么紫宸一星,又号称什么“一星如月看多时”?
但他却在蓄势。面对“乐游双侣”,那个传名极盛的“索剑盟”中的女子,他也不能不蓄势。当此天下,能让他紫宸一星也必须蓄势一击的女子,怕也只有这一个女人了。
龚亦惺一生耽于艺业。这一生中,二十几年下来,他实在还未有暇真正接触与注意过一个女子。光是技击之道,几乎就已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否则紫宸名额,仅只八位,他以小小年纪,如何能侧身其中?
但今天,他居然却对一个女子起了兴趣,当然那兴趣也只起源于技击。
他一抬眼,就向那楼头看去。只见楼头窗口,三哥对面,正坐着一个女人。他先一愕,三哥对于女人一向很有一套。这名声,就是在紫宸中也一向为众人所称,怎么那个女子却似全没在意他的存在一般?
只这一点便已足以引动他的好奇,龚亦惺不由更注目地盯目向那女子望去。只见窗口中,只能见到她一张蒙着面纱的侧面的脸。她明知自己就在楼下,就在桥头,而自己的背上,还有一张就是令天下技击好手也无不侧目的擘雕弓,她凭什么还能这么镇定?
然后他的一双锐眼透过面纱看向方柠的脸上——紫宸一星就算以技击之术还不足以翘楚海内,拔得头筹,但他的目力,只怕天下还无人能过之的,要不怎么允称“一星如月看多时”?所以相隔虽近十丈,且对方面蒙轻纱,他还是可以轻易得见那女子的容颜。
然后他的呼吸一紧,只觉全身的血都不流了。那血静止得像要等到那一箭射出时才会爆发开来,重新活泛流动起来。
紫宸一星只感到自己血脉凝滞的感觉:他从来还没杀过一个女子,而且是这样的女子!本来对于今日的任务,他此前也一向大有怀疑的。但现在,他觉得,这样的女子,让他来杀,也——值了!
楼上的吕三才道:“方姑娘,那东西你到底是交还不交呢?”
楼下的空气似乎也显出一丝异样。俯身看水的古超卓似乎已忘了再去看水,而洛水中那一个渔翁忽一抬眼,董家酒楼的楼头的屋瓦也一阵轻颤。转而寂然,空气中的鬼气诡异似乎也比平时重了,只有区迅还是不知道藏身哪里。
方柠也感到了这一切的一切,可这一切都没让她姿式有任何变化。她依旧是侧着头,脸上甚或浮起一丝幸福——在这强敌环伺中,浮起一丝飘忽难测的幸福,倾着冠儿似真的在听一首高亮而又高亮的清朗的歌。
吕三才神色一狠,忽一松手,那杯子就脱手而坠。
然后,他紧盯着方柠——这可是你在逼我!就算你‘索女’之名绝非幸至,就算你能躲过老幺那一箭破空,可在惊乱之下,我的三才手可不是空负虚名的!
今日之局,他本已安排得千妥万妥,甚惑怀疑俞总管非要他们两人齐齐出手到底有无必要?
桥头的紫宸一星脸上划过一丝异色,那近于——爱。他一拧身,弓已在手中,拉步。端肘,左手如持泰山,右手如抱满月——这将是他的爱慕一箭。在那一刻,他已爱绝了眼前的这个女子,所以这一箭张于他血脉一滞、却马上将万壑奔流之际。天上的阳光明晃晃的,让他有一种异样的满足之感,他要射杀那一个女子了。但那个女子却将由此为他终生记取,这是他二十多年生命里头一次留意瞩目的一个女子,他必须杀了她。
这时,岸上却忽有一支歌响起。在此洛河清早,一阳初起之际。满桥行人,各有庸扰,一世豪强,各逞争斗,却忽有一支歌儿响起。
这是一个橙红色的城市,连城中的尘土甚或都带着一股香气。而洛阳城的早上尤其是一个橙红色的清早,因为昨夜笙歌尽处犹未散尽的烛烟,因为早起时洛河之上蒙蒙浮起的人间水气,因为天津桥上聚堵拥塞的、人们睡了一夜、重新养足聚集起的种种欲望,因为……暖阳初曛……
可那首歌穿破这所有的橙色迷红而来,在一地轻尘中,高亮亮地响起: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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