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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第1页)

风大雪大,路真不好走。从化工厂宿舍区走到化工厂门口的定河桥上,平时只要五分钟,可今天他却足足走了十五分钟,后背也微微出了汗。定河桥因脚下的秦淮河而闻名。百里秦淮河南出邻县的东庐山,奔流到此,因河道又宽又直,水流顿时平定了不少,安安静静地流入金陵市,纳入城里十里秦淮奔向长江。定河桥因此而得名。同时它又是连接金东县和金陵市的交通主干道,平时车水马龙、行人如织,现在却因大雪封路,桥上连一个车轱辘印都没有。

天阴沉着脸,一团团烟灰色的残云逃兵似的从头顶上慌忙掠过。大地白茫茫一片,远处东山和竹山犹如两个白色的蒙古包,脚下流淌的秦淮河也被冰雪封住了喧闹声,四野静谧而清冷。

站在定河桥上,回头望望那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何大福不禁停住了脚步。

记不清曾多少次走过这座桥了。1964年金东化工厂创办迄今,差不多20年了吧。从当年的小徒工到金东县第一大厂的党组成员,政工科长、行政科长;从当年的步行到后来爬拖拉机、坐卡车、坐小轿车。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次过桥去县委开会、办事、拿奖、听报告,当时自己的心情是多么###、多么自豪,多么充满期待。可以说,这座桥记载了他在金东化工厂所有的成长和荣誉,所有的青春和热血啊!因为那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化工厂都是他的家;无论他干什么,化工厂都是他坚强的后盾。可如今呢?就在他即将到达荣誉的顶峰时,却盼来了县里的一纸调令,非要把他调到小小的金箔厂去当书记。“二十年,二十年的努力啊……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当年,他曾被金东县推荐到市里报社当“工农兵占领上层建筑”的工农兵通讯员,由于工作积极,表现较好,很快正式成为一个报道组的副组长,报社多次提出要抽调他,可为了金东化工厂一个入党的许诺,他竟不顾报社领导的好言相劝,毅然决然地回了厂;当年,当他的文笔在金东县声名鹊起,县委办、政府办、公检法、总工会……多少好单位的领导想调他、挖他的时候,他一句“死也要死在化工厂”,硬是把人家的好心顶了回去。可现在呢?“踏过这座桥就再也回不去啦!”他回过头来望着身后金东化工厂那在白雪中更显突兀的一排排红黑色的厂房,两行清泪汩汩而下。“文凭,什么文凭?朱洪武叫花子出身,最后怎么能当上皇帝?刘伯温一肚子学问,怎么只能当宰相?一会儿讲出身,一会儿讲文凭。一会儿讲‘根正苗红’,一会儿又讲‘知识化’,我们的国家啊!你为什么非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呢?没文凭就没水平吗?有文凭就一定能干成事吗?”他的拳头越捏越紧,一股热血涌了上来,“二十年,再过二十年我一定会再回来的”他在心底大声地呐喊。

风雪交加的早晨(2)

一阵冷风吹过,何大福突然像一觉醒来:唉!走就走吧,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化工厂不需要我了,既然组织已决定我调离了,还有什么话可讲呢?走就走吧!于是,他腰板一挺,头一昂,学着样板戏《 打虎上山 》杨子荣的架势,默哼道:“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何大福还没去过金箔厂刚搬迁到县城的新厂址。实际上,金箔厂离金东化工厂只有五里路。不过,今天这五里路,何大福却足足走了2个多小时。当他一步一坑穿过整个东城镇来到县城最东边的金陵金箔厂时,已经是九点半钟,而他也已经大汗淋漓了。可当站在厂门口等他的钱局长指着一个小山坡告诉他,这就是金陵金箔厂时,何大福后背上冒出的汗珠刹那间冻成了冰水,一直冰到心里。“这……就是金箔厂吗?”

金箔厂新厂址,坐落在一个小山岗上,竟有一座座覆盖了白雪的破烂坟堆像围棋盘中的白色棋子一样杂乱地散落一地。不远处,金东火葬场那高高的烟囱一半白一半黑,在白皑皑的世界里更显得悚目惊心。原来,这金箔厂的新厂址就是一块墓地,而不远处就是金东县殡仪馆,老百姓叫火葬场。“为什么我总是要与死人堆打交道呢?”何大福不禁自言自语。二十年前,他是从安徽老家死人堆里爬出来的;1964年建设化工厂时,化工厂那地址原来也是一片坟堆;如今到了金箔厂,还是一大片坟堆!事隔好多年,何大福事业如日中天,他常常乐呵呵地对人说:坟堆有什么不好?坟堆风水好,下面埋的全是死人,下面鬼才与上面人才共同扶持我创业、建业!

顺着山岗子往上看,只见两座像墓碑一样的石柱子搭成个门框,石门里面有二三排平房。没有高大的院墙,没有耸立的烟囱,没有错落的管道,没有水泥路,只有土泥路。“果然是金东县最差、最烂的一个单位!”一股凉气从心底嗖嗖地往上直窜。从1962年参加工作以来,何大福也跑过不少企业,见过不少世面,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将眼前的景象与一个工厂的概念联系起来。“这就是我要来的新单位吗?这就是我要实现理想和抱负的单位吗?”县里领导通知他到金箔厂时,告诉他金箔厂如何如何不错,是中华瑰宝、民族骄傲,到金箔厂干,等于上金山。可是,望着眼前的一切,何大福的心冷了,浑身也彻骨的寒冷。

山岗子上出现了几个人,为首的一个中等身材戴着灰布帽子的汉子正指挥着几个年轻人铲雪。“嚓、嚓”,铁锹与石子碰擦的声音划破了宁静。何大福深深地叹了口气,拔腿径直走上去。

坡顶上的人们也看到了他和钱局长,纷纷停下来好奇地朝他们望。戴灰色帽子的人停下手中的锹,盯着他上下打量着。突然他把手中的锹向旁边的雪地里一插,整了整帽子,大步朝他们走过来。“哎哟,钱局长,何书记,你们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何大福这才认出来,灰帽子正是金陵金箔厂新任命的厂长刘恒。“不早喽,刘厂长,你不也带人出来铲雪了嘛!”

刘恒摘下帽子朝腿上拍了拍,又抓在手上搓来搓去,“何书记,你家住在化工厂,离这儿有五里多吧!这么大的雪,我还以为你今天不来报到了,你瞧,我才带人把里面铲出一条路来,这大门口还没铲呢,你都到了,我这是失迎呀!” 。。

风雪交加的早晨(3)

双方寒暄还没结束,钱局长就冲着刘恒厂长说:“告诉你们通知中层以上干部,都通知了吧?马上集中起来,与新书记见面!”刘厂长笑着说:“大家都知道了,今天新书记来”。然后他转向厂办主任:“唐主任,通知大家马上到会议室集中。”“好的!”唐海大声应诺。不一会儿,金箔厂中层以上干部就三三两两进了会议室。

说是会议室,实际上就是在临时建盖的一个大车间里,用纤维板隔了一块,放两张桌子,摆了一些木椅子,简陋得跟农村大队部似的。“同志们!今天跟大家来宣布工交党委决定:任命何大福同志为金陵金箔厂党支部书记,刘恒同志为金陵金箔厂厂长。刘恒同志是金箔厂建厂###,任副厂长已经有好几年了,大家比我熟,我就不多介绍了。何大福是新来的,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何大福同志是我们县最大的化工厂党组成员,当过十多年政工干部,来之前是化工厂劳动服务公司经理。他人很好,党性强,根正苗红,工作能力很强,这次本来县里是准备在化工厂就地提拔的,可金箔厂更需要他。所以,县里考虑来考虑去,还是将他调到金箔厂来任一把手!希望各位要积极支持,紧密配合,共同努力,下定决心打个翻身仗!下面请何大福给大家讲几句?大家鼓掌欢迎!”钱局长开场白直抒主题,并带头鼓了掌。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何大福站起来,不急不慢地说:“我新来乍到,摸不着锅灶,还望各位多关照!我在这儿先表个态:一定尽最大努力和大家一道,把金箔厂办好!不管各位欢迎不欢迎我来,反正我要告诉各位:别人来当领导,不一定给大家带来什么好处;我来当领导,不一定给大家带来什么坏处!我的讲话完了!”何大福干干脆脆几句话,看似无意,内蕴锋芒,直说得李雄关、王志宏、曹庭几位脸上###辣的!

“见面会”刚结束,人还没散,钱局长还没走,从门外进来一个人,走到保卫科长张荣生面前,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只见张荣生冲着何大福大声说:“何书记!刚才有人举报,有一对青年男女,到现在还不上班,躲在帐子里面不出来,不知在鬼混什么,这像话吗?你是共产党的书记,还不赶快去抓一下,伤风败俗,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前任书记也抓这方面的事吗?”何大福微笑着问。

“前任书记阶级斗争的弦绷得可紧呢!他每天晚上吃过饭都坐在传达室,青年男女超过11点回厂,他都要登记查问,防止出事。”保卫科长说得理直气壮。

“那么,这一对青年男女是恋爱对象吗?”何大福又问。

“听说是在谈恋爱!”张荣生狐疑地回答说。

何大福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在场的人都在猜何书记是什么意思,何大福自己却进入了另一番思考。他想到,###提出改革开放已经五年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宣告结束阶级斗争为纲时代,进入“经济建设为中心”时代了,可很多人的思想观念还转不过来,小青年谈恋爱也要书记去抓,这样下去怎么行呢?于是,何大福望着张荣生,又转眼望了望大家,然后大声说:“同志们!大家看过革命样板戏《 沙家浜 》‘转移’那一场吗?”

“看过!”参会的都经历过“###”,哪个没看过?哪个敢没看过?

“那么,今天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也叫‘转移’。现在我们不再唱‘红灯记’了,改唱‘沙家浜’了,我们不能再念‘红灯记’的词,摆‘红灯记’的革命架势,迈‘红灯记’的步子了,全部要按‘沙家浜’的词、架势、步伐来演戏了。我讲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我们国家搞改革开放,已经从多个方面进行重大‘转移’了,这就是:要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了;要从反对崇洋媚外转移到搞改革开放了;要从计划经济转移到市场经济了。今后,我们国家将会发生重大和根本的转变。因此,我们今后在对待人的问题上,许多老的观念都要彻底改过来。今天我要告诉你,保卫科长,今后遇到青年男女的事,不仅我不管,你也不能管;你要管,我就撤你职!县里调我来,难道是要我来抓青年男女谈恋爱的吗?县里调我来,是要我带领大家打翻身仗的!再说,我真的要去查,将他们帐子一掀,他们在里面老老实实,什么也没动,我怎么查处呢?”何大福一席话,说得那几个人一愣一愣的!钱局长在一旁心中暗喜:金箔人有希望了!张荣生却冲着李雄关瞪了瞪眼睛,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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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斧神工(1)

开完见面会,何大福与刘恒送走了钱局长。那时上级领导到下级单位办事,尚未流行招待吃饭的惯例。再说,金箔厂已穷得叮当响,钱局长也不好在这里吃饭。回过头来,刘恒对何大福说:“到你办公室去看下吧,认认门!”“好啊”!何大福也抖擞起兴致。

说是办公室,其实还是临时车间隔出来的一间,里面也没什么摆设。两张土黄色掉了漆的办公桌面对面放着,配了两把斑斑驳驳的椅子。办公桌的抽屉都哈着嘴,没一个有锁。靠门后的拐角处立着一个细钢筋焊的脸盆架子,一个印有牡丹花的搪瓷脸盆成了这个屋里最抢眼的物件。这陈设,简陋得根本看不出是个企业领导的办公室,比农村的大队部还不如。倒是墙上的一张黄巴巴的中国地图还有那么点意思,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条件不好啊,何书记,比你在化工厂差多了吧!”或许是嫌屋里光线不好,刘恒摸到门背后,手一拉打开了灯。“还行,还行”何大福搪塞着,又巡睃了一遍,越看越觉得心冷。“那你的办公室呢?”刘恒指着何大福办公桌对面一张桌子说:“前任书记让我和他一起办公的,现在你看,要么我搬到其他副厂长那里去!”

“那就仍然一起办公吧!我更要你帮助!”

认过了办公室,何大福提出去车间和生活区看看。于是,刘恒陪同何大福先去了打箔车间。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锤声从办公室西边的一排平房里传出来,“那就是打箔车间”,刘恒指了指,告诉何大福。离车间愈近,锤声也愈来愈密,轰隆隆的像打闷雷一般。何大福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那锤声怦怦狂跳起来。

信步走进车间,何大福不禁看傻了。这里全是人工劳动。长方形的车间里整齐地码着两排半人高倾斜着的大石砧子。石砧子底下有个一米五见方的石台子。十几个小伙子,两人一组,骑着小板凳对着石砧一上一下地坐着。坐在上面台子上的左手按着个纸包放到石砧最顶端的石坎上,右手举锤击打纸包;坐在下面的双手举锤不停地与上锤间歇地捶打。一上一下,一轻一重,纸包在石砧上还不停地挪移旋转。外面零下十度,严寒刺骨;可这些小伙子却个个打着赤膊,汗水从头上沿着棱角分明的肌肉流成了一条条白线。

“这是个什么鬼斧神工啊!”何大福心里惊叹着。自打进入金东化工厂后,他每天接触的都是仪表、阀门、开关、按钮,像这种赤条条、酣畅畅的体力劳动场面和阵势他只在话剧和电影里看过,可这分明不是在演戏啊!这难道生活在古代吗?

望着何大福一脸的惊异与好奇,刘恒上前一步大声介绍,“这就是打金箔,这个小的纸包叫开子,那边大的方块叫家生,就是用乌金纸包成一摞,每两张乌金纸夹着一个真金薄片,共有2048层,通过打开子和打了细,再经过其他好多道工序,就打成真金箔了”。开子、家生、乌金纸、打了细……一连串工艺术语,何大福听得一头雾水。

见何大福还没整明白,刘恒干脆叫停了面前的一对打箔工人。他从砧上拿过那块方形的纸包,拉着何大福来到一张桌子前,把纸包放下,小心翼翼地解开纸包最外层的牛皮扣纸,一叠厚厚的乌金纸露了出来。揭开乌金纸,一张张闪闪发光的金箔映入眼帘。

“可别小看了这乌金纸,它可是咱金箔人传家的宝贝。”刘恒指指那色如乌金的纸张向何大福介绍说,“咱们生产金箔的工艺已有两千多年,都是祖祖辈辈世代相传的。这黄金经过配比化条调成客户想要的成色,再经过压延裁切出一厘米见方的小金叶子,到这个时候就得用上乌金纸这捶打金箔的夹具,不是用钢、铁等硬件,只能用纸。这种纸乌黑发亮形如乌金,故称乌金纸。它比单面的复写纸还薄,是用赣北的竹子为原料,在水中浸泡三年,而后用乌球树油慢慢熏制而成。这捶打金箔的夹具,就是将约十厘米见方的乌金纸2049张叠成方块,称之为‘家生’,在每两张乌金纸中间夹一粒黄豆大的薄金片,一方‘家生’###夹有2048片,外面再包一层牛皮纸。你刚才看到的一上一下两个打箔人,在上面的叫推锤,在下面的叫护锤,每只锤重7斤,这一推一护要连续击打两万七千次,才能将里面的金叶捶打成金箔”。见何大福听得入神,刘恒愈发来了兴致,“你看这方‘家生’,在有经验的老师傅手里,能连续用上一百多年。如果是外行敲打,一两锤下去就报废了。”刘恒是金箔艺人出身,又是建厂###之一,说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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