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灵突然甩出袖子朝黑萨满扑来。这只空空的袖管引得飞沙走石犹如狂风骤雨。身着黑斗篷的白萨满应战。虽然看不见他手里的剑,却听得到剑与衣袖相碰的铿锵声。一件式样古老的衣袍与一顶黑斗篷你来我往,恶战不止。这衣袍精心编织,镂空,布满了精雕细刻的花纹,它似具有金属和丝两种材质的效果,可以伸长,也可以缩短,掷地有声,裹挟着飓风和浓雾。快三百年了,它没有被地下的潮湿侵蚀,完好无损,百毒不侵,超越在时间之上。
我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一幕征战,我要找到邪灵的死穴。我不懂剑法,唯有闭上眼才能看得更准确。我闭眼,全部注意力都在倾听声息,最微小的响动,衣袖与无形之剑相撞的奇怪声响,两种我从未见过的兵器,撞击的声音,像雨声,又像秋后的狂风。风与风声。风是冰冷的,来自阴曹地府;风声厉烈,像两座山峰相撞。而它们之间的决斗似乎与我没有半点关联。我站着,置身于陌生的地方,这地方是全新的也是古老的,我闻到一种气味,暧昧而充满诱惑,像是深度的睡眠。我穿行在梦的境遇里。在这境遇里没有痛苦,所有的伤害都无法触及我的情感,我被梦护卫着,我的梦未被掠夺,却被自己搁置。如今,我是一个完整的自己。若邪灵要加害我,又为何单单留下我,是时间未到,还是另有原因?我无法猜出答案,只想尽快结束较量。较量之后,一切都会改变,我会迎来一个全新的未来,我要重新登基重塑皇帝的形象,我要将宫中邪恶全部摈弃,还有什么比重重宫苑隐含的怨恨与诅咒更令人不安?我将只有一个妻子,我将遣散多余的宫人,我将选择有能力有热情的年轻朝臣,当笼罩在觉罗头顶的诅咒彻底清除后,我将重修圆明园,弥合昔日的繁华,我将公开邪灵的秘密,而不是隐藏它,以至它卷土重来……这些想法鼓励我,虽然与邪灵的决战还未分出胜负,在我心里,胜负已定,我就是奉天承运结束这一切并开启新时代的皇帝,珍,是我不可替代的皇后,我们会诞下皇子,延续辉煌。
我紧攥珍的手。她的手冰凉坚硬。黑萨满脸色铁青,嘴里念念有词。衰老的太后垂下眼皮,不动声色,数着手中佛珠。从白萨满的出剑看,是想一剑命中邪灵的心房。然而邪灵并不急于躲闪,可见它没有心房,它的衣袖轻易甩开宝剑,剑与衣袖纠缠在一起,却无法斩断衣袖。那灯笼样的衣服上下翻飞,在跳一种神秘的舞蹈。即便,站在几十米开外,我们依然能被这衣袖甩来的飞沙走石击中。
这场决斗进行了三天三夜。我却没有觉出时间的流逝。我只觉过了十分或二十分钟。因恨而不朽的邪灵。追逐邪灵远道而来的萨满。我在记忆里搜寻黑萨满和白萨满,他们早就出现过我却未能认出,我忽然醒悟,他们原本是一个人的两张面孔。黑萨满也许是多面人,他隐藏另一张面孔就像磨指隐藏自己的身形,他自称一再转世,他的面孔不止只是今天这一种,那些曾经用过的面孔已经死去,而他还藏着另一张面孔不为人所见所知。无形剑和无形的白萨满都是同一个原理,也许不到最后时刻他不会暴露这张脸,因为,我们同样看不见邪灵的脸,它只是一件式样古怪的衣服,它的脸一定恐怖又丑恶,它既是妖又是魔。虽然我确认这是最后一战,可目前谁也无法夺胜,他们势均力敌。我目不转睛看着这场对决,时而白萨满占得优势,时而是邪灵占得优势。
如果没有心房,邪灵的致命点在哪里?
我对邪灵一无所知。
“你曾经什么都看见了,你不知道只是因为你不愿意。”爱妃说过。
“皇帝,在该出剑的时刻请出剑!”黑萨满说。
这两种声音在打架,我头颅里充满矛盾的钟磬般的喧嚣声。我捂住耳朵,但声音不绝。它们像许多人一下子跃入我的身体,在我身体里混战。我目不转睛看着两个空无的人在眼前混战,我必须牢记它们的身形扭转才能看见邪灵最担心暴露和最想掩护的部位是哪里。我必须将所有的嘈杂声赶出去。如果我想看见我便能看见,我身后拖着自己的迷宫。现在我放下了,没有理由再被遮蔽——他们是不易觉察的更淡的烟雾,是气味和思绪的形式,如果气味和思绪有形的话。如果我屏住呼吸,让时间停歇,如果我关闭一切指针的动静,我便能使这一切变得更慢一些,再慢一些……青烟在扭转,花絮飞过的痕迹,一片叶子落下时辗转的形迹,蜘蛛吐出丝线网罗最小的飞虫而那飞虫正发出细微的喘息声,波动,紧张的波动,水渗入干涸之地,一滴水是如何消失的,珍的发梢从我脖子上滑过去,声音的形式,爱的形式,怨恨的形式,一切都在颤动,这颤动正在我视线里变慢,我渐渐看到了隐含的形式,白萨满和邪灵。这一瞥令我震惊不已。尽管如此,我没有耽误一秒钟,我看准时机夺过白萨满那把无形剑刺向邪灵,我直觉如果慢半秒这个世界就会陷入永劫不复,它会进入另一条路或重返老路。我一剑刺中那面孔双眉的中心处,那里有一朵小小的桃花,致命的标记。从桃花里流出稀薄的汁液,汁液粘在剑尖上,无形之剑开始显露。然而我不能松手,我一再用力向那桃花深处刺去,直到我听到叹息声,直到这声音变得微弱与无力,直到这件衣服松弛下来。藏在里面的形骸已经萎缩,一股力量跟着萎缩,它终于如一块普通的布和衣服,里面不再包裹任何内容,只有空无,真正的空无。
衣服从空中飘落。一片枯叶也是这样落下的。这是死的形式。死,是下垂的,没有重量的。
黑萨满立即按住衣服,动手一再将其对折,对折,如同在折一张薄薄的纸。最后,他将它折成菱形,攥在手里。我们还需要最后的程序,将它放入石棺。
石棺一直存在恭王府中。在黎明的第一道晨光垂降于紫禁城上空时,恭亲王领着一队侍卫将石棺带入太庙,放在祭祀的高杆下。手心般大小的折叠物,放进了石棺。石棺上的雕花显然被重新雕刻。那原是一则符咒,黑萨满说。对折衣服时,黑萨满也曾施以咒语,确保它永不翻身。此外,棺底还压着另一道秘咒,奥秘只为黑萨满所知。
我在恭亲王耳边说,邪灵已除,咒语已解,黑萨满会带着石棺远远离开紫禁城,噩梦永世不再回来了。恭亲王大笑不止,他的狂笑震落了庭中积雪般的繁花。
这是1898年暮春发生的事,当黑萨满带走石棺,离开紫禁城,当夜子时,恭亲王在无法停息的狂笑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珍说,为太后绘制摩罗花的缪先生睡着后,再未醒来。缪先生走火入魔,黑摩罗的毒使她无可救药。在珍解除咒语后,缪先生画在纸上的,只是一片虚无。
事情就这样完结了?我和爱妃携手站在乾清宫的月台上。我问爱妃,你还能看见淤积在紫禁城上空的瘴气和阴云么?散尽了,爱妃说。你还能看见太后眼里的双瞳么?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已经退去。珍说。此时乾清宫前正在举行一个小型的典礼。黑萨满前来辞行。
“皇帝陛下,黑萨满已依规矩处理好了所有事。现在宫里干净了。太后年事已高,择一处地方颐养天年是最好不过的了,皇帝现在可以安心执政,黑萨满特意来向皇帝辞行。”
“黑萨满,你要去哪里?”
“我将去我来自的地方。”
“叶赫城?”
“是的,叶赫故地。”
“可那里如今不过是一片海市蜃楼……”
“叶赫故地从未消失过,皇帝陛下。黑萨满要带走石棺,如果这东西当年没有尾随叶赫王族最后的根苗尼雅韩入关,就不会有今日之战。恕黑萨满不敬,也可能,就不会有皇帝您的现身。如今,这个人,这件事,都已成过往,皇帝陛下未必一定要了解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倒并非我有意隐瞒,而是因为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利。曾经,我向皇帝提及邪灵的大概来历,这些足够了——皇帝该牢记觉罗先祖的警告,‘她是不可书之人’。忘记,依然是最好的办法和结果。皇帝陛下,您现在不仅安全,且正值壮年,您将开辟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我无法预见,不能妄加评论,也无法提醒皇帝应该注意的要点。我祝贺皇帝取胜,愿皇帝万岁金安。”
“在你走之前,请为朕解开十二和白萨满的秘密。”
“皇帝,十二的预言在那本万全之书里,这些字不会改变,文字有着咒语般不灭的魔力,以前它是未来,现在它是过去。而白萨满的来历,却是这样的。
当我还是十二世前的黑萨满时,我是叶赫城最有威望的萨满。在叶赫城,我与王平分秋色。我从未说错一次预言,然而,由于王的偏爱,置我的劝诫于不顾,终至酿成大错。我被迫离开叶赫城,用十二年锻造了一双雌雄宝剑。剑成,我被跟随我的弟子所杀。我被我自己锻造的雌雄宝剑辟为两半。此时叶赫已亡,诅咒的历史拉开了序幕。我听到了叶赫老女的诅咒,咒语在人群中流传,我听到了她因咒而亡的消息,便知她已托身邪灵。我的弟子宝然,剑法精准,我被劈开的左半边完全等同于我的右半边,我的灵魂也因这柄雌雄宝剑一分为二,一半随我转世于十二种生灵,一半随雌雄二剑流落人世,散藏于十二位主人之手。这雌雄二剑也被称为桃花阳剑与桃花阴剑。我的弟子宝然,创造了我此后十二世的轮回。我残缺的灵魂带着恒久的记忆,也带着我十二世前的意志,追寻另一半魂魄。
白萨满,我的另一半灵魂,分化为两半附着在雌雄宝剑上。当雌雄二剑相合,白萨满便可化为另一个我。一个没有脸,手和身形的我,一个空无的我。如果黑萨满是‘有’,白萨满却是‘无’。白萨满,我的倒影,我的黑暗,我的矛盾。我必与白萨满相合为一,也必要在这一世完成夙愿。我必须这么做,因为十二是一个界限,若夙愿未成,十二会带来另一个十二,如此往返,永无停歇。若此世我不能俘获邪灵,我还会被重新劈开,进入下一个十二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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