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支长矛沉沉绑于马后,他勒马欲行,千叮万嘱,“仆固怀恩,你不可以进攻,更不可以先撤,前军退了监军退了才能撤,这样要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不过,要是沙尘暴太厉害了当然要逃命,命最重要,有什么事,一切推到我身上。”
“大哥!”
“将军!将军!”
“大将军!将军!”
声声将军被风声阻隔,他抱我疾弛,我伏在他胸前,他寻我盔下脸庞,寻我发下耳廓,“清河,不怕,有我在。”无须言语,我抓牢他腰际,紧紧拥抱,全心信任。
我的哥哥,全世界最伟大的哥哥,他带我走,带我闯,闯这令一千两百年前的古人闻所未闻令一千两百年后的今人闻风色变的——春季沙尘暴!
天色土红,夹带强沙,北风强盛,风含土腥,这,并不是暴风雨的来临,而是沙尘暴的示警。中原多雨,北方春旱,漠北大寒,乾元二年的天相异禀造就了这场千载难逢的春季沙尘暴,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北方已习以为常,在新疆,在北京,在内蒙古,在西安,人们有常识,也有科学方法防灾减灾,而古人,他们不懂,平原列阵,至死方休,愚蠢之极。
强风更强狂风更狂,头盔噌噌撞击不停,身上,颈上,所有皮甲裸露之处风起袍鼓,尘沙满灌。大哥弃马步行,他改系我在背上,一步一拄,一拄一插,铁矛深深锥地,我们行走于飞沙走石,滚爬于天地昼晦。
不知过了多久,强风略停,飞沙暂止,他精疲力尽,步逾千斤。“哥哥,我下来走,我自己走。”我开口是满嘴尘沙,我在他背上扭动,他背矛背我,死死摇头。我抽开他背上软绳系结,顺背滑下,他扑通绊倒。“哥——”我肩顶他腋下,我拖他背上铁矛,那矛极沉,五十支铁矛,丈八木柄,混铁矛尖三寸,重逾百余公斤,若不是集矛插地一步一拄,我们早被风暴卷走。“你背。。。不动,我歇一歇。。。一会。”他拖我坐地,拔壶仰头灌下,浇头浇脸。“慢点,出血了。”我翻起里袍,撕下一片干净里衣摁他脸上伤口,他脸上出血多处,最深一处在眉角,眉角眼上鲜血不断渗出,夹杂着泥土粗沙,那是刚才为躲避连根拔起的大树被飞过的枝丫生生划过。“沙尘暴没那么快过去,现在是个间歇,我罗唆两句,你听好,好好记住。”大哥气累急喘,断断续续嘱咐,几次按下我,不让我开口。
“我送到你城门口,等他来接你为止。以后的路你自己走,记住,不要委屈自己,那小子闷骚得很,我不信他会对你不闻不问,最怕的是有所误会闷骚不讲。。。你告诉他你一年都在吴兴,没跟姓李的纠缠不清。。。听我讲!有时候爽快讲清楚好,愈含蓄愈糟,我不想亲手把妹妹再送一次负心汉!”
“哥哥!哥哥——”
“哥哥,你不走。。。你要我去找。。。史朝义?”
没时间,没时间多说,大风又起,我知道大哥决心已下,他再次背我,牢牢绑在身后。
“你二十二岁,史朝义三十二岁,还有很多年可以活,我不为他,我为你,除了李豫和他,你这辈子恐怕再不会爱第三个人,我郭倾云看错一次,决不会看错第二次!我保证!哥哥保证!你跟他走,想爱就爱,谁敢杀他,我先杀谁!”
大哥掷地有声,我泪洒他背。他不走,他为了我不走,为了郭暧不走,为了九瑾不走,为了我,他再赌,拿命改变历史!
“哥哥,一起走。。。李豫不会为难孩子,我可以求。。。”我迎风大喊,声音支离破碎。“清河,你傻!这次是取巧,取了人心不齐的巧!史朝义那点人能支持几年?他打不过李光弼,常山败了太原败了,李光弼真正是他克星,他哪次打赢过河东军?”
“我走不好,留下最好,你不是说这仗败了后是李光弼做元帅吗?他用我的人?我教他吃不进吐不出一辈子梗死!”
“李亨是文人,讲究美名千古,你看好,我就是败了又怎么样?最多是革了兵权,功臣元勋是没人敢动的,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那是千古骂名。我不是汾阳王吗?历史上的郭子仪不是七子八婿活到八十五岁吗?你哭什么呀,若鸿都不哭,她前天就送你了,你不晓得而已。乖,不哭,哭花了脸就不漂亮了,清河。。。”
大哥顶着大风边走边说,他回头哄我,一回头,面色大变。
砰——大哥胸前中脚,逆风飞出,我们倒地,他在跌地前连滚数圈卸力。
“哥哥,哥,李豫——”我惊叫,李豫拔剑指地,怒发冲冠。
“郭子仪,你去哪!你带珍珠去哪!你——”李豫话音未落,狂风骤起,他背风而立,一下剑飞人仆,直飞向后。
蹭——蹭——蹭——
大哥腕发矛出,三支铁矛先后掷出,两支扎他衣深插入地,一支错落他手侧,李豫翻身抱矛。
“你等。。。等我回。。。我们还。。。还有得耗!”大哥挣扎说完,扬手再掷,再多三支铁矛稳住李豫去势,他负我再走,一步一拄,一拄一插,再不回头。
高高滏阳城下,史军狼狈撤兵,一地残刃,满目旌旗。
大哥解开软绳朝我挥手,“清河,去,过去!哥哥。。。哥哥嫂嫂祝福你们。”
我捂面狂奔,史朝义立于城下,他强力扳我,折腰一吻。
黄沙,血脉,亲情,爱人,飞张泪舞,深永镌刻。
第十七章 邺城魂(三)
第十七章 邺城魂(三)
罗帏,翠幔,涩灯,残更,鸳鸯锦。
史朝义进房时已近五更,他在烛下仰我脸,一寸一分,三指抹过,掌起,身覆。
发鬟挑开,环臂纠缠,气息愈发,恣意愈发。“跟我走!”他突然打横抱我,踢门而出。
“全军出发!”他高声号令,震天军号坞坞吹响,千军万马隆隆排山,我怔忡拨开面上黑袍,他顿我于马鞍,飞身上马。“朝义哥哥。。。”我被他臂弯紧箍,他低头看我,一抹轻笑。嗯——我皱眉呼痛,他抽我手上锦帕,轻点唇瓣。帕上淡淡血痕,我的唇,第一吻被咬破,刚才,他恣意吮咬。“鸳鸯锦?”他目光落到帕上,一方鸳鸯锦帕。刚才,极短的缠绵,卒然腾身间我手抓身侧,那方枕上的鸳鸯锦,随我而来。“跟我走。”他放柔眼眸,放柔语声,我埋进他肩窝,螓首点点。
从那夜起,月夜黎明,黎明月夜,我跟着他,从河阳到缺门,从野戌到河清,最后,止步黄河。
整个三月,唐军以二十万之众败于十三万史军,淮西、兴平、郑蔡三军逃回本镇,败兵沿路抢掠;河东、关内、滑濮三军先折于恶战,再乱于风暴,自相惊扰挤踏无数;八大节度使兵中仅朔方、镇西两军全军而还;史军多为北疆杂胡,史朝义熟识漠北风暴习性,他指挥十万铁骑风平急行风起集结,乘胜追击一路掩杀,唐军兵败如山倒,连失河阳、缺门、野戌、河清四城,直到渡过黄河,朔方军炸断河阳大桥,从此,黄河为界,兵戈暂止。
四月,史军还军邺城南,此时的邺城,漳水已退,春风解冻,牧野草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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