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随护,她撑一把古旧的棕色油纸伞,身穿天青色大襟马褂。乍一看,人们无法捉摸她的年龄和性别。李秀把小巧的痘神娘娘像安置在祠堂的神龛里,忙着炳烛烧香,摆上各种供品,恨不能奉献一切以换取小谭斌的平安。为表示诚意,她又默默许了一场皮影戏。
在代超的记忆里,传说中的痘神娘娘更像一位专横的女魔,要人活要人死都在一念之间,可眼前的神像却是个梳着树丫辫子面带微笑的美丽少女。她头顶装有天花种子的花篮,右手端一罐能洗净脓疱的神水,左手握一把戳穿脓疱的扫帚。
“这摆明了就是恐吓与怀柔的两手政策嘛!”代超轻轻叨咕着走开时的不屑神情引起了站在一旁的那位随护的注意。她叫丹朱阿木格,生就了一张鲶鱼嘴,塌鼻梁,鼻孔外翻,额头凸起,整张脸就像被魔鬼狠狠踩过一脚。后来跟兴安人处熟了;她信誓旦旦地介绍说自己的祖先是西域精绝国举世无双的美人,为了逃避嫉妒和沙尘暴;跟随张骞的驼队来到中原并成了精绝国唯一的幸存者。
早些年,丹朱阿木格生活的那座城市遭遇天花瘟疫,她便抛弃了爱情和梦想,带着简单的换洗衣物和一尊痘神像逃了出来,一路上无师自通成了神婆,穿梭于阴阳两界为人鬼捎信传话来糊口。她亲眼见到谭斌脸上的红痘时才绝望地意识到这瘟神比她跑得更快,早就在前头等着她。她本能地想回头北上,可那方的大半个中国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他们比瘟神更可怕。
应李秀的好意,丹朱阿木格在兴安村暂时住下。她很快发现世界上没有任何地方比兴安村更适合人类居住了。所以过了半个月,当谭斌奇迹般地康复后,李秀盛情挽留她时,她便定居了下来。李秀一时忘了谭斌脸上密密麻麻的痘痕,忘了代群的胡作非为,忘了代超的颓废和疯颠。她沉浸在与先人的相聚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馨。丹朱阿木格焚香烧纸,用她那只有鬼才听得懂的偈语召唤神灵来附体,然后就去熙熙攘攘的阴间把李秀已去世多年的亲人一个一个请来。只见丹朱阿木格坐在床沿上用方巾盖住脸庞,模仿亡灵在生时的形态和声音与李秀叙离别之情,拉家常琐事。有一次,李秀与去世二十多年的母亲畅谈了一宿,她一会哭,一会笑,唠唠叨叨讲完了家中几十年来的所有事情。代超从门口探进头瞄了一眼就被方巾后面的外婆瞅见了,她正在把李秀孝敬给她的一个生鸡蛋在床沿上磕破了然后一口吮吸完,把蛋壳丢到地上。她唤代超进屋来,亲切地叫他小名,还委婉地责怪他不该借酒卖疯,不明事理。
丹朱阿木格成了兴安村人缘最好的女人,倒不是因为她的神气,全赖她口嘴干净,性情温厚,待人也诚恳有礼。不过代超从没正眼瞧过她一眼,她来到兴安村许久之后,他才知道她的性别,便在背后戏称她仙丹。在他看来,兴安女人与这仙丹站在一块,那真有人鬼之别。不过,仙丹已习惯把别人的注视看成一种恶意的污辱,因此对代超的冷落和漠视心存感激。有一天,她被蜜蜂吸引来到老桂树下,在清点蜂巢时,从学校窗户里传出代超高声朗读一首沮诵和仓颉合作的二言诗的声音。她走到窗前偷听,接下来,也不管学生们是否听得懂;代超以他渊博的知识讲解了朱载堉的十二平均律,说这位王子在理论上彻底解决了历来未能完善处理的旋宫转调问题。
年轻先生的博学、风|流蕴藉以及天生的神秘感和古雅韵味令丹朱阿木格心烦意乱,她感觉神灵又附体了。虽然,自知容颜不甚完美,她却并不沮丧自弃,她接人待物不卑不亢,保持着通灵者应有的风范和尊严。她相信外貌上的不招人待见只是不同社会时代的审美差异所致,其实,女人该有的东西自己都有,没什么不好的。不过偶尔在梦中,她也曾梦见这个世界的审美观突然被颠覆,人们像欣赏毕加索的抽象画那般赞叹她是世上最美的公主,而其它女人一瞬间全都不幸地沦为了丑陋不堪的自卑者,整日整夜地呼号着央求被爱被疼却无人问津。
谭菜是最理解丹朱阿木格的人,她送给她胭脂和粉黛,猜想走投无路的女人或许会把颜色当武器。不过,谭菜自己从不用这些东西,尽管她一向素面朝天,披头散发,仍没能减少表哥对自己的纠缠。
(十三)女斗
为还愿,李秀请来了永兴县的皮影戏班子。《薛仁贵征东》还没开场,李久贵就早早地来了,和往常一样,他手上总会拎着或多或少的各种渔获。他在人群中游移不定,没有人注意到他一直在搜寻谭菜的身影。他像幽灵似的溜到谭菜身旁,跟她挤坐在一条长凳上,紧挨着她。他没话找话,吹嘘自己的钓技高超到了在无鱼的地方也能满载而归。然而,谭菜始终不答理,就跟聋子似的让他说个没完,她的心思全在英姿勃发的薛仁贵身上。
就在这时,李子梅与一位胖女人打了起来,两人互相撕扯直至一丝|不挂,李子梅的双手既是拿捏男人的好工具,也是打架斗殴的利器。把那胖女人的下身抓得稀烂,鲜血画花了地面。原来那女人竟然开玩笑说谭斌是杂种所以才会出痘痘。戏班子里的师傅们下令暂停了薛仁贵的征战;纷纷从幕后跑到台前观战。两具赤|裸裸的身体在地上纠缠、翻滚,本是一道美景,因为这意味着生命的孕育,血脉和文化的传承,但此刻却演化成了一对母|狗的疯狂撕咬,似乎比薛仁贵的征战更具观赏性和血腥味。
直等李秀赶到后这场闹剧才落幕,她怒斥那胖女人:“你这长舌妇该进拔舌地狱!”
谭世林也带着怒气附和道:“如果不拿什么东西塞住你的嘴巴,这世道就甭想清静。”顿了顿,他又接着说,“我早就下过断语,世上最可恶的东西不是男人的狗狗,而是女人的舌头。”
就在李秀那严厉且不可侵犯的目光注视下,那胖女人因自责和羞愧而失声成了哑巴,从此再也没在人前开过腔。很多年后,李子梅仍不肯善罢甘休,经常与一些好事的妇女在背后密谋用流言蜚语处决她,最终因李秀的介入而没能得逞。许多后辈不熟悉历史,还以为她是兴安村唯一的聋哑人。
听人说聆听茶水的声音可以洗心革面,代超利用课余时间打来河水、佛井水,还想法收集了雨水和桂树上的露水分装在不同的缸子里,烧滚后一一冲泡虎坦茶,谭代湘瘸子陪着他在厅屋的茶几上听水声、观汤色、闻香、品味。这一丝不苟的品茗程序却被丹朱阿木格打乱了,她看到那认真劲儿笑了起来,主动坐下来要求加入体验一番,谭代湘忙不迭地给她让座,倒茶,以敬奉神灵的态度待她。代超种过痘并且有了免疫力,他是兴安村唯一敢于蔑视痘神的人。谭斌的脓疱结痂痊愈后,全家人感恩戴德,把丹朱阿木格当成了救世主,只有代超说了句刺耳的话,他说痘神娘娘其实是偶尔发发慈悲的魔鬼。代超担心丑女人的掺和可能会影响茶的口感,但他的顾虑随着谈话的逐渐深入而慢慢消失。
首先,丹朱阿木格平静地炫耀了她生活在精绝国的祖先们都是用千里马拉板车,用和田玉砌台阶。随后她又微笑着回忆了自己过去的生活,在那个瘟疫肆虐的小城里,她的日子是这样度过的:八小时在床上的噩梦中挣扎,三小时端坐在梳妆台前调试各种虚伪的涂料粉饰自己以掩盖造化的无心之过。剩下的时间则招摇过市,寻寻觅觅那些她现在才明白在任何别的地方都不可能找到更不可能得到只有兴安村才有的东西。她还讲述了在逃难途中经过一个被日本军队扫荡后的城镇时,看见人们把遇害者的尸体像垒柴垛那般横的码五个、竖的码五个,一层一层往上砌,以便供人认领。一些饿急了的难民挑新鲜的尸体割取腿子肉,就在路边点燃死人的衣物煮熟了果腹。丹朱阿木格含泪承认自己就是那些难民中的一位。
代超顿时泛起一种患难与共的亲切感,因为他在东北的一个他没记住名字的小镇上有过相同的境遇。他永远记得那街边堆满了用生石灰烧了脸准备掩埋的尸体,地面上散落着牵挂脐带和胎盘的死婴,斜道上不时滚下来三三两两的乳房,它们大小不一,沾满了污泥血渍,偶尔有胆大些的幼童捡起来啜饮,巴望能吮吸到最后一口乳汁。路旁的枇杷树上挂着牲畜的肠子,引来了一群群挥之不去的绿头苍蝇。在这些冤死的畜生眼中,人类的直立行走实在不可理喻,那费力的杂技动作把全身的负荷全压在倒霉的后肢上,既降低了行走的稳定性又大大限制了自身的奔跑速度。不过,就在它们被炸为齑粉的那一瞬间,全都恍然大悟了:这种脑容量巨大但体毛稀少的世界上最狡猾最残暴的能识文断字会抽烟喝酒、嫖娼卖淫的猿猴把双手解放出来的唯一目的原来不是为了劳动而只是为了更好地把握武器。
代超每回想起那滑嫩中带着微酸的人肉味就反胃作呕,不过他从未向人提及也永不会坦承自己是吃过人的人。为了给客人压惊,代超把茶具撤下,换上酒杯,还大声吆喝谭菜上菜。李秀见儿子和神灵的使者凑到了一块,满心欢喜。一边吩咐女儿赶紧生火炒菜,一边舀来了久藏未启的陈年佳酿,拉来谭吉先生和丈夫后又差人把代群也叫来作陪。在这场难得一见的气氛融洽的家宴上,人们见识了神婆身上真正的神奇之处:她的酒量盖过了所有的同桌。当代超最终不胜酒力趴倒在桌子底下时,丹朱阿木格那男人般健壮的身子骨显出了它的实用性,她双手一操就轻轻松松把代超拦腰抱起来送到了他床上。她打来佛井水为他抹干净嘴脸,坐在床沿用双手当梳替他整理头发,耐心地倾听他的胡言乱语,对他生不逢时的苦闷感同身受。一直等到凌晨待他清醒后恢复了尊严她才离去。
(十四)大丑覆颜
这天下午,代超从学校回到家,正准备进谭吉先生的书房,李秀拦住他说:“仙丹不但认得字,做事也是把好手,一肩能挑百多斤,顶得上一个男子呢,我看是个宜家旺夫的好婆娘,你就受了她吧。”
代超感觉很惊讶,立刻想起了那女人壮硕的身体、坚定的乳房和嚣张的屁股,那的确是生儿育女的好坯子,然而她那张惨不忍睹的丑恶嘴脸否定了一切。任何男人只需瞧她一眼,势将终生阳痿,永不会再有爱情的冲动。于是,他冲母亲笑了笑,说:“的确是个好婆娘,如果不要脸的话。”说完,身子一让就进了书房。
李秀在外屋骂道:“短寿的东西,说话不留口,当心日后烂了下巴。”她担心代超对神灵代言人的不敬将被神灵误会是对其本身的污辱和轻慢。
几天后,耒阳牯来了,李秀不便去讨要她最尊敬的神婆的生庚,便拐弯抹角把丹朱阿木格拉来给耒阳牯摸了相。耒阳牯保持沉默,待相主离去后才给李秀汇报说:“鲶鱼嘴、吃四方,走遍天下无饥荒,前门大、水口小,纳财旺家凤中凰。”
听到这里,本来对这件事从不关心的谭世林也出面了。不过,他采取了与李秀截然不同的迂回战术,从一个男人而不是父亲的角度给儿子建言、说理,并以无可辩驳的切身经验提醒儿子:居家过日子,女人的里子比面子重要得多。一旦娶妻不淑,那等同于在枕边安放了一窝马蜂,令人发怵的刺激和经年累月的嘈杂最终将把男人折磨得不成人形。说到激动处,他不惜以自个弯腰驼背的样子来现身说法:“你看看我吧,年轻时能只身猎虎呢,如今连只兔子都撵不上了。”
“别听妈妈撺掇,她只是一心想把瘟神留下来。”代超毫不客气,把父亲当成了母亲派来的说客,他就不明白为什么家人一定要把自己与如此丑不堪言的女人扯在一起。
代超为此心生怨怼,难以释怀,只好拿酒来泄愤。但酒过三巡,与他对饮的谭代湘也克制不住以兴安男人的世俗眼光品评起来:“仙丹前胸丰满,后臀圆润——”代超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把,没头没脑地说:“我现在真想念月亮公主啊,只可惜藏獒死了,失去了向导,我再也找不到那接近天堂的爱情了!”
谭吉先生也站在了代超的对立面。一天,代超把一包治牙痛的药交给先生,那是他先天特意去关王庙的药铺抓的。先生嘟囔着说:“孩子啊,无论美丑妍媸,那都是天地之造化,万不可妄加菲薄。更何况大丑覆颜,乃美之极端!”代超诺诺称是,老先生又说了:“古人云,‘再破的草鞋也生来有对儿,再深的石臼都不愁没棒槌啊’,为师以为此女具天地之大美,堪与璞玉比德,得此贤妻,夫复何求?”
就这样日复一日,人们用发自内心的美言善语使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渐渐变了模样,最终丑到了美的地步,成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婆娘。代超将信将疑,试着像金财外公那样用蓍草杆和去核的皂角占卜,妄图用形而下之器来寻求形而上之道,卜出的结果令他恐慌,一次又一次,全是咸卦,卦辞是:“亨,利贞。娶女吉。”这无疑是一道来自人类思想最深处的不可抗拒的指示。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对自己的眼睛失去了信任,代超最终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当视线下移之后,他看到了仙丹身上所有突出的东西,并发现有一种来自古老记忆中的神秘气息环绕她左右。这时候,他相信了别人的眼光,从而怀疑自己的审美只是一种自负的偏见。紧接着,他被她面子下的另一片天地深深吸引,很快娶了她。他提出的唯一条件是不举行婚礼,不秉烛焚香鸣炮竹,连祖宗也不要惊扰,就像偷婆娘似的。
李秀的心头洋溢着一种修成正果的喜悦,为了能与神灵永远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没有按老规矩让新婚夫妇另起炉灶分家单过,而是找出各种理由慰留两口子继续待在大家里吃大锅饭。这正中代超下怀,他比谁都厌烦为生计操心的世俗人生,如今他只想一门心思躲在爱情与文字的狭隘世界里,把美酒当主食,过萧闲疏旷的隐士生活。他还煞有介事地写了一篇华美而隐晦的青词托妻子转交玉皇大帝,祈求这样的幸福婚姻能绵延一百年,百年之后与妻子瞑目于家中的这张古老的繁华似锦的榉木架子床上。
丹朱阿木格早已勘透人间万象,却仍然为丈夫的愿景深深陶醉。不过,她以神灵的口吻提醒丈夫:“虽然人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耗在床上,但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有幸在床上善终,其它的尸体都在洪水中,刑场或战场上,老虎的嘴里,朋友的背后被发现。” 。 想看书来
(十五)才子佳期
丹朱阿木格坚信此生是万劫轮回中绽放的刹那芳华,也是改变来世命运的最后机会,她珍惜对抗卑微命运的每一次小小的胜利,也享受现世快乐的每一个细节。从她带着神性的光辉步入洞房的那一刻起,世上最丑的花朵也迎来了自己的春天,她像二月里的杜鹃花灿烂地开放了。这别样的美丽是如此深藏不露,曾蒙蔽了多少世人的肉眼啊。经由本能和真心的深入探索、挖掘,代超领略了个中机妙。他庆幸自己没有被世俗的眼光和观念制造的错觉所误,他谢天谢地谢先生谢父母,因为他拥有了一片人世间最美的脐下风景。妻子的阴容小貌令他迷醉,那方寸之间竟藏得住天上人间的沧海桑田,也容得下迈绝古今的诗词歌赋。代超不无得意地窃想:如果乾坤颠倒亦或在诚如父亲想象的地球下面的那个倒挂金钩的世界里,仙丹指定是举世惊|艳的最美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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