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抑制住自己心中所有的猜想、恐惧和推论,刻意放下这张纸,去读罗西的笔记。前面两次很明显是他在牛津和大英博物馆的档案室里做的,它们没讲什么,简单记载了弗拉德·德拉库拉的生平和功绩。另有一份清单,列举了几百年来提到德拉库拉的文学和历史文献。接下来是一页不同的纸,是伊斯坦布尔之行后留下的,“根据记忆重写”,他迅速而工整地做了说明。我意识到它们肯定就是他在经历了档案馆一幕后所做的那些笔记,时间是在他出发去希腊前、根据记忆复制出地图以后。
这些笔记列举了伊斯坦布尔图书馆收藏的苏丹穆罕默德二世时期的文献,这些在我看来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我想知道,究竟是在什么节骨眼上罗西的工作被那个官员打断了。是一卷卷的羊皮纸文献?还是他提到的贸易清单中包含了弗拉德·特彼斯死亡或埋葬的线索?
档案馆的那份清单上还有一项让我奇怪,我因此看了好几分钟。“参考文献,龙之号令(有些像卷轴)。”这一点之所以令我惊奇,让我踌躇,是因为它本身毫无意义。通常,罗西的笔记是全面而明晰的。他说,那就是要记笔记的目的。他匆忙中提到的这份参考文献是不是指图书馆里有一份清单列举了所有关于龙之号令的文献?如果是,为什么又说是“有些像卷轴”?肯定是很古老的东西,我想——也许是图书馆藏有自龙之号令以来所有文献中的一份。为什么罗西没有在这张纸上进一步解释呢?这份参考文献,不管它是什么,是不是最终证明和他的研究不相关?
我对着这样一份罗西多少年前看过的遥远的档案沉思良久,它似乎无法帮助我找到他失踪的线索。我知道自己应该尽快采取行动。我以前常熬夜,通宵不睡,接下来我应该可以综合分析一下罗西告诉过我的,在他看来,此前对他的生命构成威胁的一切。
我站了起来,关节嘎吱作响,去我可怜的小厨房里烧点肉汤。我去拿锅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的猫,伦勃朗,没有进来吃晚饭,想到它,我收起百叶窗,推开窗,大声喊起来,期待着它的爪子砰地落到窗台上,可我只听见远处从城里出来的车马声。我低下头,向外望去。
它奇形怪状地躺在那儿,我马上意识到它的脊椎断了,头也奇怪地耷拉着。伦勃朗的眼睛比我过去任何时候看到过的都要大。我立刻知道了它不是自己碰巧摔到那儿的,窗台那么窄。要害死它得要个大个子狠掐一把才行,我把它轻轻地放在地板上,满腔怒气。这才突然意识到它的身体抱在手里还暖暖的。
我马上回头,关了窗子,然后惊慌失措地想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在桌子旁坐了下来,把罗西的文件都清理好,整齐地放入信封,把我那本神秘的龙书放在上面,还注意别让它掉下来翻开了,再把一本我一直喜欢的赫尔曼的《阿姆斯特丹的黄金时代》放在最上面。我把手表放在一旁,心惊胆战地发现正是迷信中说的午夜差一刻。我对自己说,明天我要去图书馆读些书,为以后的日子好好做准备。如果银棍、大蒜花和十字架一类几百年来一直是农民用来防御吸血鬼的绝招,那么多了解一些有关的知识并没有害处,那样至少表示对传统的一点尊重。
我从未发现集中注意力有那么难。我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在警觉着周围的某种存在。如果是鬼,我都觉得是我的思想而不是我的耳朵先听见他触及窗户的声音。
手表上的分针突然跳了一下,我也跟着跳了起来。马上就到午夜十二点。我努力地让自己沉浸在《阿姆斯特丹的黄金时代》中。突然,我觉得空气凝固,陡然紧张起来。我看了看表。十二点过三分。我还在正常呼吸,我的笔还在纸上自如地移动。
那个要来跟踪我的什么东西究竟不如我担心的那样聪明,我一边想,一边十分谨慎地不停下手头的工作。我假装在写字,心里却在推论。罗西受到的最后一个威胁信号,是在一九三一年,在刺穿者弗拉德的墓地旁发现了他自己的名字。两天前没有人发现他死在自己的桌子前。如果我自己不小心的话,也就会那样了。他也没有像赫奇斯那样被发现受了伤,躺在楼道里。那么,他是被劫持了,可能正躺在某个地方,当然已经死了。但除非我确切看见,我还是宁愿相信他活着。从明天起,我要自己去寻找那个墓地。
父亲坐在那个古老的法国城堡前面,眺望着大海,那姿态俨然是隔着山雾眺望圣马太教堂,看老鹰落脚的岩石和它们的盘旋。“我们回宾馆吧,”他终于开口了。“现在白天短了,你注意到了吗?我不想天黑以后被困在这里。”
急躁的我斗胆问了一句:“困在这里?”
他严肃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考虑他要给出的答案的相对风险性。“路很陡,”他最后说。“我不想摸黑在这些树丛中找回去的路。你想吗?”他也会咄咄逼人,我看出来了。
“不,”我回答说,“我不想。”
第十六章(1)
十二月初,我们又上路了。夏天去地中海的疲乏好像已经远离了我们,亚得里亚海的大风又在吹拂着我的头发。
在朝阳中,公元三世纪罗马皇帝戴克里先优雅的宫殿耸立在我们头顶上。我为了要看到它的最上面,几乎向后跌倒在地。“我一直都想来看这个,”父亲说。“你想爬到顶上去吗?”
我带头,兴高采烈地上了铁楼梯。到塔顶后,我们选了中间的一个长凳坐下,安静地眺望着眼前的海水。
我读完罗西文件的那天上午醒得很早,父亲说。以前见到阳光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很多年,我和黑夜都很友好,而现在,黑夜成为一种威胁,一个数小时后终将来到的危险。
我来到图书馆里,大阅览室非常安静,只回荡着管理员走路的脚步声。很少有学生起这么早,我知道可以有半个小时的安静。我一头扎进卡片堆里,打开笔记本,开始拉出我需要查阅的抽屉。关于喀尔巴阡山有好几个条目,关于特兰西瓦尼亚有一个条目。关于吸血鬼有一本书——一本埃及传统中的吸血鬼传说。我不知道全世界的吸血鬼会有多少雷同,但我还是把它的索书号抄了下来。
然后我开始找德拉库拉的书。我前前后后都找了个遍,就是没有“德拉库拉”这一条目——什么也没有。我并没有指望过这个传说会成为学术界关注的一个重要课题,但有关的书总得有一本在索引中。
接着,我终于看到词条Drab和词条Dragons之间有什么了:抽屉底部的一个碎纸片表明至少有一张卡片被扯走了。我连忙回到“斯托(St)”的条目。那里没有“斯托克”——这进一步证明,有人匆匆把卡片偷走了。我一屁股坐在最近的木头凳子上。这太奇怪了,为什么要有人来扯走这些卡片呢?
我知道那个黑头发姑娘是最后一个借过这书的人,是她想抹煞借过此书的记录吗?可是如果她想偷走或者藏起这本书的话,她为什么要在公众场合读它呢,而且就在图书馆?肯定是其他什么人把它拿走的,不管是谁干的,要拿走卡片无疑也要下手极快,趁着周围没人或没人朝这边看的时候。如果不是那个女孩子自己干的,那么她也不会知道其他什么人不想让别人借阅这本书。那么这本书可能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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