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的囚车在官道上辘辘驶过,夏日的太阳炙烤得人头脑发胀,只恨不得躲到树荫下一动不动,但职责在身的士卒仍旧每步都宛若度量、步速不减,只是额上涔涔落下的汗水和脸上忍耐的表情昭示着他们对此并非全无感受。
这种天气下,就算坐在车中有顶棚遮凉,也教人不适。
但是若论这个车队中最精神的,还要数车队正中、被以一个非常难受的姿势锁在囚车之中、受阳光炙烤的囚犯。
他正艰难地扭转这身,侧脸朝向一边破口大骂。这骂声从这支押送队伍出发时便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停歇,声音的主人早就喉咙嘶哑,却依旧执着。而他周遭押送的士卒也早就学会把这动静当做蝉鸣鸟叫,懒得去做无谓的阻拦。
“严介你忘恩负义!!”
“枉费本王如此信重于你!要是没有本王、谁还会用个残废!!”
“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
“你个跛子!!瘸子!!”
“你个尿桶里溺死的狗杂种!!”
“……”
“…………”
顺着他咒骂方向看去,是一个四面敞开、只有顶棚车驾。
它正跟囚车保持着相同的速度往前,而车上正坐着的、是这次平叛敬宁王之乱的首功大功臣。
严介没什么作态地斜倚在栏杆上,仰头灌了一口酒,明明是被连同祖宗子孙、十八代之内上上下下都被问候了遍了的那个人,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却丝毫没有恼意,大有把这动静当做下酒的小曲儿听的意思。
对方若是骂到酣处、他甚至还会跟着点点头,似乎是在应和。
这让人不禁怀疑,这位在平叛过程中是不是伤了脑子,或是饮酒太甚醉得不轻。
然而严介既没有伤到脑子也没有醉酒,他点头单纯是觉得敬宁王的一些话确实很有道理,他甚至觉得这头蠢猪糊涂了一辈子,到了这会儿反而看清楚了许多。
确实如那蠢猪所说的,像他这种人、又有什么可活的?
胸中只有点墨之才,却以为自己可以纵横天下;见识眼界困于方囿,却以夏虫之态语天下无冰;他枯坐井底观那严家、那朝堂的一方圆空之时,已有人于九州之上展翅翱翔。
他本来能跟上的、他本来是最有资格跟上的……
但他却只将自己所见一隅之地当做了全部,什么都未曾察觉。
如同一场荒唐戏文,他便是那戏中丑角。
因天生的残缺遭家族放弃,却自恃天材、不甘怨愤,于是投效于那人。
严介仍旧记得,自己当年自恃才学,在那人面前侃侃而谈的模样。
若是这折戏台下有观者,必将为此一幕轰然而笑。
他以为是自己的才学折服了对方,但事实上,那只是班门弄斧的滑稽,但那人却握住了他从深潭泥泞中挣扎而出的手。
……
…………
是对方将他从泥沼中拉出,而他却只眼睁睁的注视着那人在深潭中越陷越深。
他明明有机会做什么的、他明明可以拉上一把的,但是他却只是注视着、眼睁睁地注视着一切发生……
“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有什么可反驳的?他说的、难道不是实话吗?
*
“严先生,您的信。”
柴诸捏着手里的信,看着那阖眸养神、又好似醉的睡过去的严介,小心翼翼提醒。
实在由不得他不慌。
之前在阳野的时候,因为身在敌营、神经紧绷,有些细节柴诸无暇关心。但是这会儿事情解决,柴诸才突然意识到问题,本来只是轻微的担忧。但是在这封该给严介的信是送到他手上时,柴诸的不安几乎要达到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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