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过去,倒不如就死在那个夜里。
手腕上脉搏在剧烈跳动,腥热的血在地上洇出一片湿痕,他垂眼看着,眼里也倒影着这黏腻的红,一点点变暗,一点点黏稠,最后成为一团令人作呕,绕路而行的暗伤。
天气渐热,甜酿夜里总有喝一点水的习惯,从睡梦里醒来总有些怔,抱膝看见身边丈夫的睡颜,轻轻披衣起身,下床去斟一杯茶水。
屋里没有点灯,撩开帷帐,月色清清凌凌,像霜华一般泻满地,足够她看清脚下的路。
普通的茶水,以前日子过得拮据,粗茶淡饭也过得去,如今虽慢慢好起来,忙碌的时候也不在这些细节上花心思,她以前习惯喝豆蔻水,如今也早忘了那清甜的味道。
清淡茶香有些扰人,推门而出,门外植着海棠桃李樱木一类的花木,这时候恰逢花谢,一层层花瓣像如雪一样筛下来,在月下也像皑皑的雪,暗香浮动,卧着几只酣睡的蜂蝶。
掐指一算,撇去不知何日的生辰,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如花似锦的年华,幸福和美的婚姻,任由自己主宰的生活,她……从来没有直面过,她其实……从来没有渴望过一个孩子。
如果孩子是必须的,那就让它自己来选择,突然有一日就降临在她肚子里,她要做的,只要冷眼看着它存在就好。
可如果让她自己来选,她到底没有勇气去要一个孩子,从她身体里挣扎出一个小小的婴孩,而后战战兢兢看着这孩子以后的路,会不会如世人一样可怜。
她所见所闻,没有一个人足够幸福,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圆满,所有人都在挣扎活着。
很多话,她不敢对旁人说。
可她对一个人说过,甚至她所有的坏,只对一个人袒露过。
她最深的心计,只在那个人身上用过。
这日醉香铺里来了大主顾,在铺子里细细看了一圈,自说是个北地来的做买卖的年轻商客,姓胡,那商客一开口,就要一万两银的香品。
小玉和王小二闻言大吃一惊,铺子每日的收入也只不过一两百银子,一万两银的香品,那是一笔多大的买卖。
“小的只是铺子里的管事……贵客喝茶……稍等,小的去请主人家出来。”
小云飞奔去请香坊里甜酿出来,甜酿听小云略说来人,又听见一万两银,也是大吃一惊,匆匆净手,跟着小云一道往前头铺子里来。
到铺面里,小玉和王小二也眼巴巴等着甜酿:“九娘,九娘。”
“刚走。”王小二双手一摊,“这客人说另外还有事情,不得久留,写了个帖子留下了。”
王小二朝外头努努嘴:“就是停在外头那辆雕花马车。”
那马车停在柳荫下,一动不动,仿佛在欣赏西湖美景。
隔得不算远。
甜酿看了一眼,提起长裙,急急朝那马车走去,银白刺绣的裙裾翻飞如白蝶。
马车略起了两步,又停住,好似在等她一般。
她双目炯炯,脸颊微红,步伐迈得有些急。
她只有在很小的时候,和云绮玩踢毽子的时候,在园子里跑来跑去,爬上爬下时才有这样的动作,后来走路都是矜持的、淑柔的,神色也都是温柔的、乖巧的、略点些天真和淘气。
马车距离一射之地,纱雾般的车帘似乎晃了晃,那双阒黑的眼牢牢盯着她。
“胡公子?”甜酿距离得很近,提起嗓子喊了一声,让车内人听见她的声音:“我是醉香铺的铺子,宋九娘。刚听闻胡公子来访……”
声音甜、脆,像夏日山涧叮咚的山泉,少了一股柔弱的意味。
车夫扬起鞭子,马蹄嘚的一声,温顺的马匹受痛,叮叮当当跑起来。
甜酿有些疑惑,又有些焦急,不由自主跟着马车跑了两步。
晃动的车厢内,伸出一只手越过车帘,稳稳扶住了车窗,天水碧的衣料,极细的青色绣线织出蔓延的宝相如意纹,衣袖内探出一只男人好看的手,在日光的浸透下,像玉一般温润,骨相极佳,肌肤白皙,五指修长,指甲打磨得圆润,这样漂亮的手上,却缠着白色的布巾,渗出红色的暗血和棕色的药膏来。
她定定地看着扶在车窗上的那只手,突然停住了脚步,神情茫然看着马车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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