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两艘划艇在布满岩石的浅滩上搁浅停下。大家上岸的时候,太阳正巧在数英亩大的灰云后面变暗,大概再有一个小时天就全黑了。眼前的海滩是一片多石的岬角,淤满了退潮后留下的海草,但对我来说,这里很美,胜过家乡任何一处香槟白色的观光沙滩。它意味着我们成功了。它对其他人的意义更是我难以想象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凯恩霍尔姆岛,现在他们好奇地环顾四周,纳闷自己竟还活着,对此不知究竟该作何反应。
大家拖着发软的双腿步履蹒跚地走下船。菲奥娜抓起一把黏滑的卵石放进嘴里漱起来,似乎需要调动全部五种官能才能说服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初到佩里格林女士的时光圈时,我也正是同样的感觉。一生之中,我从未如此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布朗温呻吟着倒在地上,累到难以言表。大家围着她,为她担心,对她所做事情的感谢铺天盖地而至,但这场面难免有些尴尬。我们欠下的情太大,而“谢谢”二字又那么微不足道。布朗温试图挥手叫我们散开,却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与此同时,艾玛和男孩们把奥莉弗从云里拉了回来。
“你全都紫了!”奥莉弗从迷雾中出现时艾玛惊呼,她跳起来把小女孩儿拉进怀里。奥莉弗全身湿透而且冻僵了,牙齿打着寒战。我们没有毛毯,甚至连一件干衣服都不能给她,于是艾玛用她“恒热”的双手在奥莉弗身上摩擦,直到最厉害的战栗平息。然后她叫菲奥娜和贺瑞斯去收集一些浮木,好用来生火。大家边等他们边围在划艇旁盘点我们在海里丢了多少东西。统计的结果令人沮丧:我们带上的东西现在几乎都躺在海底了。
剩下的只有穿在身上的衣服、几听生锈的罐头,还有布朗温那只足有油箱那么大的行李箱,坚不可摧的它看起来不会下沉——而且重得离谱:除了布朗温,别人谁都别指望把它提起来。我们扯开箱子的金属锁,迫切想找到有用的东西,如果有吃的就更好了。但箱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部名叫《异能传说》的三卷本故事集,它的书页被海水浸泡得像海绵一样;还有一块高级浴室防滑垫,上面绣着佩里格林女士名字的缩写ALP。
“呃,感谢老天爷!还有人记得拿浴室垫,”伊诺克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得救了。”
其余东西都没了,包括我们仅有的两份地图——其中那份小的曾被艾玛用来指引我们横穿海峡,而另一份大的是米勒德珍视的收藏品《时间地图》,那是一本皮质封面的时光圈地图集。当发现它不见了,米勒德开始喘不过气来。“那可是现世仅存的五本之一啊!”他哀叹道,“它的价值无可估量!更何况上面还有我个人多年的笔记和注释呢!”
“至少我们还有《异能传说》,”克莱尔边说边拧自己金色卷发上的海水,“我晚上不听一个故事就睡不着。”
“连路都找不到了,要童话故事有什么用?”米勒德问。
我心想:找去哪儿的路?这才意识到,在我们匆忙逃离海岛的过程中,我只听到孩子们谈论抵达大陆,却从未有人讨论过到了那里该做些什么——仿佛乘着那样小的划艇真要在旅途中活下来遥不可及,乐观得简直可笑,因此为上岸后做打算无异于浪费时间。我像往常一样看向艾玛以求慰藉,而她低头阴郁地凝视着沙滩。夹杂着石子的沙粒堆积成低矮的沙丘,随锯齿草一起摇摆。越过沙滩是片森林:一道看似无法通过的绿色屏障,向两侧无边无际地绵延。艾玛本来用那张现在已经丢了的地图瞄准一个港口城市,但经历过风暴,我们的目标就变成了只要能到达陆地就行。没人知道我们偏航了多远,眼前看不到路、没有路标,甚至连人行小径也没有,只有一片荒芜。
当然,我们需要的并非真的是一张地图、一个路标,或者任何别的东西。我们需要的是佩里格林女士——一个完整的、痊愈了的、知道该去向何处以及如何安全抵达那里的佩里格林女士。此刻停在我们身前砾石上风干羽毛的她,就像受伤而耷拉成闹心的V形的翅膀一样,垮了。看得出,她此时的状况令孩子们很痛苦。她本该作为妈妈,保护他们。曾经的她,是那个海岛小世界的女王,而现在,她不能说话、不能圈住时间,甚至连飞都飞不起来。孩子们看到她后一阵畏缩,又移开了视线。
佩里格林女士的视线则始终对着岩灰色的大海,一双冷酷的黑眼含着难言的悲痛,仿佛在说:我辜负了你们。
贺瑞斯和菲奥娜走弧线穿过布满岩石的沙滩向我们走来。一阵疾风嗖地把菲奥娜凌乱的头发吹得像一团暴风云,贺瑞斯边跳边用双手按住他那顶礼帽的檐儿,以免帽子滑落。当我们经历海上那段近乎灾难般的洗礼时,他始终都在想方设法抓住他的礼帽,但现在帽子的一侧穿孔了,就像是弯曲的消声管,他仍然不离不弃,说那是唯一与他那件沾满湿泥却剪裁精良的西装相配的东西了。
两人空手而归。“哪儿都没有木头。”走到我们跟前时贺瑞斯说。
“你们去树林里看了吗?”艾玛指着沙丘后面一排黑暗的树问。
“太吓人了,”贺瑞斯回答,“我们听到猫头鹰的声音。”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怕鸟了?”
贺瑞斯耸耸肩看向沙滩。然后菲奥娜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他好像自己想起了什么,说:“不过,我们找到了点儿别的。”
“栖身之处吗?”艾玛问。
“一条路?”米勒德问。
“一只可以当晚餐的鹅?”克莱尔问。
“不是,”贺瑞斯回答,“是气球。”
一瞬间大家都茫然而不作声了。
“你说的气球是什么?”艾玛说。
“天上的大气球,里面有人的那种。”
艾玛脸沉下来:“带我们去看看。”
我们跟着他们原路返回,在沙滩上拐过一道弯,而后爬上一座小堤坝。我很好奇像热气球这么明显的东西我们怎么会没看到呢,直至到达一座山丘的顶端,它们出现在眼前——不是在挂历上和激励性海报(“前途无量!”)上面看到的那种彩色的、泪滴形的大家伙,而是两艘微型的齐柏林飞艇:两个黑色的卵形气囊,下面各挂一只笼框,每个笼框里有一个飞行员。飞艇很小而且飞得很低,沿锯齿形的轨迹来回慢吞吞地倾斜飞行,海浪拍岸的声音盖住了飞艇螺旋桨细微的呜呜声。艾玛把大家聚集起来,一起躲进高高的锯齿草丛里,脱离了飞艇的视线范围。
“它们是潜艇猎手。”没等有人发问,伊诺克就开口说,米勒德也许是地图和书籍方面的权威,但伊诺克是军事领域的专家。“发现敌军潜艇最好的方法就是从空中俯瞰。”他解释道。
“那它们为什么飞得离地面这么近?”我问,“而且为什么不再飞远一点到海上去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是在找……我们吗?”贺瑞斯试探地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幽灵,”休说,“别傻了!幽灵和德国人在一起,他们在那艘德国潜艇里。”
“幽灵想与谁结盟就与谁结盟,”米勒德说,“没理由认为他们不会潜入战争双方的组织。”
我无法让眼睛离开空中那两个奇怪的装置,它们看起来很不自然,像两只被膨胀的虫卵撑大的机械昆虫,体态臃肿。
“我不喜欢它们的飞行方式,”伊诺克说,一双锐利的眼睛算计着,“它们搜索的是海岸线,不是海里。”
“搜什么呢?”布朗温问。答案显而易见,令人生畏,没人愿意大声说出来。
它们在搜寻我们。
我们全都挤在草丛里,我感到艾玛挨着我的身体绷紧了。“我说跑咱们就跑,”她嘘声说,“我们要把划艇藏好,然后再躲起来。”
等到“气球”飞走,大家翻滚出草丛,祈祷着我们离得够远不至于被敌人发现。当我们撒腿开跑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期盼在海上折磨我们的雾此刻能回来掩护我们。我突然想到它很可能已经救过我们一次了:如果没有雾,几个小时前,当我们在划艇上无处遁形的时候,那些“气球”就已经发现我们了。如此说来,那是海岛为解救它的异能儿童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拖着两艘划艇穿过沙滩向一个海蚀洞走去,洞口是石山的一条黑色的狭长裂缝。布朗温已经用光所有的力气,几乎走不动路了,更别说抬划艇了,于是我们剩下的人奋力接替起她的力气活儿。划艇总试图把鼻子埋进湿沙里,大家一边呻吟着一边用力拉。当穿过沙滩一半的距离时,佩里格林女士发出一声警告的啼叫,只见那两艘齐柏林飞艇突然出现在沙丘上方映入我们的眼帘。借着急速分泌的肾上腺素,我们猛地全力冲刺,划艇像挂在轨道上一样飞进洞里,而佩里格林女士在我们旁边一瘸一拐地跳着,受伤的翅膀拖在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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