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多元脉络中的“中国”
古代史的许多概念已成常识,然而习以为常后,一般学人潜移默化,便不去推敲深究,比如中国、天下、中华帝国、王朝国家、朝贡体系等等,难道真是些不言自明的知识?当用这些烂熟的概念解释历史或运用于当下时,常常会遇到暧昧的困境。
我们是谁?何谓中国?何谓中华民族?中国是华夏,抑或包括蛮夷?华夏之天下等同于今日之世界吗?古代中国的认同,究竟以何为中心?以朝贡为中心的天下体系,真的是古代中国世界关系的全部?我虽不治古史,但在研习现代中国的时候,不得不回溯这些与中国传统无法剥离的问题,概念的背后是有争议的真实,有争议的真实背后,更是一个多元脉络的“中国”。
一、天下与夷夏
先从天下说起。何谓天下?在中国文化当中,天下具有双重内涵,既指理想的伦理秩序,又指对以中原为中心的世界空间的想象。
列文森指出:在古代中国,“早期的‘国’是一个权力体,与此相比较,天下则是一个价值体”。[1]作为价值体的天下,乃是一组体现了自然、社会和人类至真、至善、至美之道的价值,其体现在人间秩序上,便是一套文明的价值以及相应的典章制度。顾炎武有“亡国亡天下”之说:“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2]国,不过是王朝的权力秩序,但天下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礼仪秩序,不仅适用于一朝一国,而且是永恒的、绝对的仁义价值与礼乐规范。天下之价值来自超越的天道,而从西周开始,天就被认为内在的具有德性,而天道与人道相通,天意通过民意而表达,天下也就因此拥有了既超越又世俗的伦理价值。
天下的另一个含义是地理意义上对以中原为中心的世界空间的想象。秦汉之后,在类似同心圆的“差序格局”中,中原王朝的天下秩序,由内到外,分为几个层面:第一层是大一统王朝直接治理的郡县,如汉人的主要居住区域即本部十八省;第二层是通过册封、羁縻、土司等制度间接统治的边疆地区,如明朝时期的西藏、云南和东北;第三层是关系或远或近的朝贡国,如朝鲜、越南、暹罗、琉球等,这些都是中华文明的化内之地;最后一层则是化外之地,即四周尚未开化、与中原王朝对立或没有关系的蛮夷。严格说起来,所谓的天下,指的是前三层。正如甘怀真所分析的那样:“天下是由中国以及与中国有朝贡、册封关系的域外国家所构成的政治系统”,“而这个天下也是‘汉字文化圈’”。[3]这个空间意义上的天下,始于西周,完成于隋唐,形成了以中原九州为中心、向东亚乃至世界呈同心圆辐射的结构。古代中国的天下空间,不像现代世界各国版图那样固定不变,内圈与外圈、化内之地与化外之地,经常处于弹性的变动之中,中心清晰,边缘模糊。在战国时代,天下只是方圆三千里的九州;而到了汉代,天下则成为包含夷狄在内、方圆万里的帝国辽阔之疆域。[4]
天下的政治秩序与宗法的家族秩序同构,即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以自我为中心的“差序格局”。邢义田先生指出:天下的同心圆结构与周代封建的亲亲、内外完全一致,亲亲之义在差等,由亲而疏,由内而外,可以无限放大。天下由诸夏和蛮夷组成,中国在中心,可以推广到每一个角落,王者无外,进而天下一家,世界大同。[5]
与天下对应的另一个重要概念是夷夏。何为华夏?何为夷狄?它们在古代中国并非一种族性概念,乃是一种文明性分野。夷夏之间,所区别之处乃是与天下价值相联系的文明之有无。中国历代有明确的夷夏之辨、胡华之别。华夏是“我者”,夷狄、胡人是“他者”,但彼此的界限又是模糊的,可变动和转换,夷入华则华之,华入夷则夷之。夷夏之间,虽然有血缘和种族的区别,但最大的不同乃是是否有文明,是否接受了中原的礼教秩序。华夏的骄傲与自大,并非血缘性、种族性的,而是一种文明的傲慢,其对夷狄的鄙视,同缘此理。反之,如果胡人或者夷狄臣服于中原的礼乐政教,那就会被接纳为天下中国之一员,乃至成为统治者和皇帝,历史中并非个案。
天下是绝对的,夷夏却是相对的,所需要辨认的,只是中原文明而已。血缘和种族是先天的,不可改变,但文明却可以学习和模仿。因此,以华变夷、化狄为夏,不仅在中国历史中为常态,也是中华帝国文明扩张的使命所在。华夏是“我者”,夷狄是“他者”,但正如许倬云先生指出:在中国文化之中,“没有绝对的‘他者’,只有相对的‘我者’”。[6]天下有绝对的敌人,即那些没有或拒绝接受中华文明教化的夷狄,此处需要夷夏之辨。但作为具体的夷夏,二者却是相对的,可以教化,化“他者”为“我者”。天下是普世的、绝对的,而夷夏却是相对的、历史性的。
由于中原的华夏民族没有绝对的种族界限,因此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通过迁徙、通婚和文化融合能够化周边的蛮夷为华夏。历史上夷夏之间、胡人与汉人之间有四次大的融合:春秋时期、魏晋南北朝到隋唐时期、明代以及清朝。[7]在这几次民族大迁徙、大融合的过程之中,不仅有蛮夷被汉化的现象,也有汉人被胡化的反向过程。汉人本身是农耕民族,而胡人多为草原民族,农耕中国和草原中国经过六朝、隋唐和元清的双向融合,已有许多文化渗透,比如佛教原来就是胡人的宗教,可见汉族的血统里也掺杂了众多蛮夷的成分。夷夏之间,既有绝对的分别(有无礼乐教化),又是相对的过程(相互的融合与内化),随着每一次中原文化的对外扩张,华夏民族融合进了原来的胡人,使得他们成为新的一员。所谓天下,便是这样一个不断以夏变夷,化夷为夏的过程。
蛮夷又分为内蛮夷和外蛮夷,内蛮夷在中国疆域之中,外蛮夷则不属于中国,而是中国的属国。那么,天下与我们今天所讲的中国和世界又是怎样的关系呢?
天下所蕴含的空间,要比地理概念的中国大。今天的中国,是一个有着明确主权、疆域和人口的民族国家;而古代中国虽称国家,却不是近代的民族国家,而是王朝国家。历史上的王朝经常更替,但始终存在一个超越了具体王朝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其不仅具有制度典章的政治连续性,更具有宗教、语言、礼乐、风俗的文明一贯性,这一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就叫作“中国”。从地理概念而言,古代意义上的中国是指中央王朝直接或间接控制的地域,既包括直接治理的郡县,也包括那些间接统治的册封、羁縻、土司之地。在中国的疆域之外,那些朝贡藩属国,如历史上的越南、朝鲜、琉球、暹罗(泰国)、缅甸、苏禄(菲律宾)等,虽然不属于中国,却是天下的一部分,通过朝贡体系参与进以中国为核心的天下秩序之中。
然而,在现有中国版图之内的古代历史之中,大部分时期不是只有一个王朝国家,而是有多个王朝政权。魏晋六朝和五代十国时期且不论,即使在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时期,于汉朝有北方的匈奴、鲜卑政权,于两宋王朝,有并存的辽、夏、金、元。我们所熟悉的二十四史,只是单线的、一元的正统王朝故事。但在其外,还有众多并存的王朝,他们同样是中国历史的一部分,只是常常被忽略、被遮蔽。历史上的“中国”,具有双重内涵:从时间的延续性而言,中国是以中原为中心的政治——文明共同体;从地域空间的角度说,中国又是一个多民族、多王朝、多个国家政权并存的空间复合体。不同民族、地域、制度的王朝与政权之间,争夺的不仅是土地、人口和资源,更重要的是“中国”这个正统。谁占据了中原,谁就拥有了中央王朝的地位,获得了历史上的正统。而正统之所以重要,乃是与天下有关。不同于欧洲的列国体制,即一个上帝、多个国家,中国是天下大一统,中国人所理解的世界,只有一个天下,而能够代表天下的,只有一个“奉天承运”的正统王朝,即一个天下,多个王朝。因此,无论是魏晋六朝,还是五代十国,不同的王朝都要争夺天下之正统。
那么,古代的天下是否等同于今天所说的世界呢?答案是否定的,二者有很大的差异。今天的世界,乃是由多个具有独立主权的民族国家组成,但在古代,所谓天下乃是以中国为中心的“差序格局”。古代中国人的世界,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世界。一旦与自我无关,便不再关心,不再是天下的一部分。天下不等同于世界,只是以中原文明为中心的那部分世界,比如汉代人已经知道有罗马帝国,但不认为与天下有关。中国的世界秩序只在五服之内,五服之外便与天下无关。
这种自我中心论的天下观,是一种典型的“差序格局”,是内外有别的秩序。但这个内外,只是相对的,且富于弹性。只有相对的内外,没有绝对的敌我。蛮夷之国今天不属于天下的一部分,但明天臣服于中央王朝,来朝示好,便被纳入天下秩序。古代中国之天下,理论上是无限的,现实中又是有限的。在理想形态上,天下等同于整个世界,是普世主义的价值,但在现实形态上,天下又无法等同于世界,总是有着王朝国威无法顾及的化外之地,有着尚未被中原文明所教化的蛮夷。
二、没有国族认同,只有王朝认同
在古代中国人的“家国天下”之中,天下是最高的理想,不仅是适合华夏——汉民族的特殊价值,更是普遍适用于包括华夏、蛮夷在内的全人类的普世价值。中国作为一个连续性的政治——文明共同体,天下即代表普世的文明,但文明只是灵魂,它需要一个结构性的肉身,那就是“国”。这个“国”,是与文明共同体相重合的政治共同体“中国”,但这个“中国”,并非有着明确主权、疆域和人民的民族国家,而是指前后相继、时而分裂时而统一的一个个王朝国家。古代中国人对抽象的“中国”之认同,乃是表现于对某些具体代表“中国”的正统王朝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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