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迷蒙人眼的杨花柳絮不再飞扬了,长着红酸枣的老城墙鲜活了,空中响过阵阵清脆的鸽哨,蝴蝶风筝在晴空扶摇直上,所有庙宇的钟声撞响了,所有飞檐下的风铃都奏响了仲夏的歌。季节总是从容展现她的美丽。虽然贫穷与衰败仍侵蚀着古都,遗老新贵、新旧军阀仍蹂躏着这方水土,但毕竟推翻了满清政府,毕竟民国了,毕竟还有着革命的冲动和光明的向往,况且节日的欢乐是这个古老民族谁也不愿舍弃的。
家家户户飘溢出箬叶裹粽的清香和菖蒲的辛辣;额上雄黄酒蘸写的“王”字,颈脖上挂着的七彩线编织的红蛋袋和金丝缠就的小菱角,还有脚上着威风的虎头鞋的孩子群,是节日流动的风景;盛妆的女人、精装的汉子、白发的老翁老妪谁也不甘寂寞,涌向街巷、涌向西郊,赶庙会、看龙舟赛,这是最美的日子最火红的人生一日。
热乎乎的豆汁摊、煎饼摊,小枣粽子、豆腐脑儿、驴打滚儿、新荷叶包着的甜米糕、黄灿灿的枇杷,还有冷不丁冒出的冬天才该有的冰糖葫芦,一串串的艳红,给你带来意外的喜悦。
出了红墙绿柳金黄琉璃瓦的紫禁城,踏上黄尘滚滚的土路,去到西郊的颐和园,观那昆明湖上的龙舟竞渡,擂鼓、呐喊、齐下桨、猛前行,中国是龙的故乡,龙在腾飞!这时刻,是忘却了还是痛心地记起了:这是老佛爷用建海军的经费营造起来的境地!这是个灾难深重、受尽欺凌的民族!可不管怎样,这个苦难的民族没有放下手中的桨,没有丢却激流中的拚搏!
这一天,陈家大小姐却没有去赶热闹。四岁的她,让父亲牵着小手,在协和医院产科走廊里徘徊着。
“爹地,妈咪要给我添个小弟弟了,对吗?”她扬着小脸蛋,大人气地问道。
父亲停住了脚步。他中等身材,穿着很得体的西服,五官端正,表情严肃。但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决不是那种志得意满、骄傲潇洒的留洋生派头,他的举止有着习惯性的过分严谨的克己,而眉宇间则烙刻下永恒的忧郁。听见女儿的问话,他笑了,随即弯腰抱起她,亲着她:“贝贝,你是爹地的好贝贝。”
他钟爱贝贝。贝贝出生在美国华盛顿。去年,他和妻女才回到北京,他就职于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务长,并在北京大学外文系和英文版的《北京日报》任职。他原本想领着贝贝去昆明湖的,可这老二,却也像要赶到人世间看热闹似的。
“小弟弟在哭呢。”着连衫裙、小红皮鞋的贝贝似又一次传报喜讯。
是的,响亮的啼哭声从产房传出。
他的心一阵狂喜:好大的气魄!
他显然很信中国民间的“讨口彩”,虽然他也知道,“小弟弟”,不过是张妈李妈这些女佣教贝贝,以讨主人欢心而已。但他虔诚地希望这一胎是儿子!儿子才能承继陈家香火,儿子才能让陈家重振家业啊!他陈应荣褥告苍天,感谢上苍赐给了他儿子!
洋护士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是个女孩。
他的脸灰了。不要怪这个洋装穿在身的中国男人。虽然13岁他就从广州启程到英国牛津大学学法律,并取得了法学博士学位;以后又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完成了哲学博士学位;在西方学习前后计十年之久!况且从13岁到23岁,正是人生塑造的定型期。可是,不对,一百个不对,他的心,仍是中国传统浸透了无法改变的心。这,不仅仅因为他的根底就是个传统框架禁甸着的中国男人,还因为,他的心,在13岁那年就成熟了,不,铁硬了。他忘不了那个除夕之夜,忘不了在爆竹震天、喜庆盈门时,一个男人疯狂地冲向阳台,纵身跳下四楼!小脚女人跌跌撞撞扑向栏杆,撕心裂肺地喊叫着,可是,一切都已结束。这是他的父亲和母亲。呆若木鸡的他被姨奶奶牵扯到母亲的身旁,他的思维定格了,夜空无月无星,地上万家灯火,但不属于他!父亲的自杀,让他过早地贪图了人生的冷酷和沉重;家门不幸,他比别的男人更渴求早生贵子。
同样,一直寡居的陈家祖母也十七年如一日,虔诚事佛,祈祷着早抱孙孙。于是,她对这个端午节诞生的女孩更是冷淡。贝贝在华盛顿诞生时,她还喜滋滋给亲友家送去喜蛋、火腿,并像模像样地庆贺了一番。可怎么能连着两胎都没把呢?她甚至起了心要儿子纳妾呢。
端午节诞生的女孩(2)
然而,女孩的外祖父却很兴奋。他反剪双手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一排排的玻璃门书柜,收藏着古今中外的名著,西式的精装本,中式的发黄的线装书卷,散发着冷香的书卷气;青铜、陶瓷、象牙、玉石、西洋雕塑等古董洋货点缀其间;半个多世纪来,他的出身和职务,让他的足迹早早遍布欧美和亚洲各地,他就是学者兼外交家廖凤书先生,他也有名士派咬文嚼字的积习,又名廖风舒,号忏庵,讳思焘,别署珠海梦余生。他跟那位跳楼自杀的祖父是莫逆之交,两家祖籍都是福建,后移籍广东。廖家是广东惠阳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成了美国旧金山的一位富商,所以,有人说他们是美国华侨家族。但廖家跟故国故乡的根系实在是联系紧密,廖凤书虽曾在英、法学习,精通七国语言,清朝末年随同李鸿章出使到美国、欧洲等地,辛亥革命后又就职外交部,出任日本、古巴等国的公使,但是,他的国学底子却扎实深厚,楚辞唐诗宋词元曲,随手拈来,出口成章;还有一绝,他提倡白话文,用广东方言嬉笑成高品位的“打油诗”,让人拍案叫绝。
此刻,他在吟哦屈原的《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饮木兰之附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端午节追思屈原,寄托自己的情怀吧。
正午的阳光漫进了幽静的书房,满室镀金,他心头一喜:这诞生在诗人节的小外孙女,当与诗文有缘。他得为她取个名字。长外孙女贝贝,学名香菊:女孩以花为名,陈家不能免俗;听听他给长女取的名:陈香词,雅不?这二外孙女也只有取花名,五月百花吐艳,哦,不,要经得起风霜雨雪的花,屈原的人生太苦了!可人生若不经历苦难,又怎能领略“珍贵”二字呢?“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香梅———最美的花,最好的名字。
他为协和医院呱呱啼哭的女孩祝福。
因为协和医院,他蓦然想起了这一年的3月19日,在这医院的小礼堂为孙中山先生举行的葬礼,巨大蜡烛的烛光摇曳着,唱诗班的忧郁的歌声荡漾着,24个护棺人抬着巨大的灵柩缓缓出了医院,北京街头已是万人空巷,巨星殒落,举国同哀!帅府园、王府井、东长安街、天安门、中央公园,一路人山人海,哭叹唏嘘此起彼伏。他也是同盟会的早期会员,胞弟廖仲恺此时身兼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黄埔军校党代表和广东省长等职,被人称为国民党左派领袖。而抬灵柩中的汪精卫,则是他的至交挚友。然而,年过半百的他对前景不敢乐观,怎能不“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唉,多事之秋呵。
他有点恍惚:怎么想起了这个?但他是唯物的,淡泊的,深知生生死死实乃人间寻常事,医院,将生命的两极展现得无此清晰罢了。他只愿:长江浩浩西来,后浪推前浪!
他喃喃道:“宝宝,既是生于诗人节,长大后一定要会作诗作文,不然岂不有有死于江底的屈原?”
“宝宝”,就成了他日后对这小女孩的爱称,不管她长到多大,她永远是他的宝宝。
·2·
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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