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挖河泥是苦活累活不轻巧,四类分子人老伙食又软,渐渐就盯不住,就泥腿了。村里有人说合变通,运动乐也挺有人情味儿,就应允河泥包土方,由家人壮劳力换工代劳。莺飞燕舞,日短流长,工地上泥高人瘦,肥丘中形单影只,最后单剩下挖河担泥的柳叶桃。星白烛月,泥身鬓湿,赶工的柳叶桃步履蹒跚,累如风摧病柳,悴比冷月莲残。这一切徐恩长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也想摘星换月,怎奈没有夫妻名分,粘上去,岂不是自投罗网,贻笑大方?在乡下,多少偷腥窃玉,男欢女爱招蜂引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心知肚明,也不好捅到桌面上。光天化日,花前月下,熬苦的人儿好歹要个脸儿,千年不变三纲五常,嘴上功夫贞节牌坊。
恩长熬不住,就夜半三更,先给饲养处骡马填好夜草,就形单影只,一个人偷偷下到小须河河漕。他不敢走大道,十五个大门一条街,星看月瞧,掉下一根银针,也惊破轻霜,令睡叶摇魂,猫鼠改道。恩长走后街。说是后街,其实不过是堆肥晾草的村阴夹道,临河草甜,湿树蒲香。独身半生的徐恩长,平日不走正街,只爱走这条林荫小路,扑奔了碾道房,一路上自言自语,与飞草登枝的山鸟燕雀儿推心置腹。
春早夜凉,从三步两座桥阴湿的河槽灌来的如浆白雾,洇在下河掏泥的恩长身上,只听人响,不见人儿模样。堤膀上,一行行脚印,一担担汗水,让香久的泥肥,堆得坟丘一样。转天上工的香久很惊奇,并没有声张,她心下想想,又朝鸟语花香的碾道房望望,心里一暖,身上便滚过一道蜜似琼浆。那一天,柳叶桃心情几多滋味,多挑了几担泥,也多挑了几担好心情。
地上是昨年堆叶,枝上却芽苞初黄。当村庄睡成了亮白,犁湾河与双桥私语孟浪,喂妥了牛马夜草的恩长,又魂儿一样,由村东荡到村西小须河担肥,他止不住。他止不住地悔恨,想香久遭那份罪,都怪怨自己,怨那勾魂的恩情,怨那两双儿女的牵肠。黑夜能静出蛛网来,什么物件都在睡梦里想心事。春夜很骚情也很柔软,他很轻易地念出柳叶桃种种的深情过往,他悔恨柳叶桃跟自己湿了鞋没沾光,倒遭人飞短流长。心暖的是自和香久相好,也没白做回男人,虽没名分,一想到酥如桃花艳水的情谊,牵肠挂肚的儿女情长,恩长止不住血脉喷张,小褂一脱,挖泥挑担,那身骨,那英武模样,难怪村里许多妇女见了恩长就走不动道儿,睡梦里都想开花作成了那柳叶桃。
月亮好白好亮,犁湾河也亮出了蚕白,小须河细柳弯眉,水荡波摇,细碎着心事,与月色桥影谈诉心巢。月影里水沿庄墙里墙外开出的杏花,也清如冷玉,娇如嫩雪,沾露摇香。杏花开成焚如喷玉的时候,村里谣传,有人在小须河月光下,看见了荡鬼飘魂,天明时分,河堤上果然添出许多鲜泥的足印和肥坟。那一年的春播因河肥秧苗茁壮,大地升腾的春晖里,燕雀扶风穿雨,禾苗不问人间事,只知拔节问锄香。
细心的庄严庄编导,早前把河中挖出的手枪拿到县里鉴定,确认为陈年锈迹,追枪一案不了了之。运动乐渴急凿井,偶尔私会万人迷一摸倒,万人迷乐得不愁粮米。惊魂稍定的李兰芝,从此再不敢去河堤栓树放羊。牛满枝与下放回乡的小叔子薛稳,两人孤魂野鬼,住对个屋,朝夕相处杯盆相碰,锅台顶屁股烧火做饭,不小心两人身体就溅出了火星。也不知谁先留门谁先上炕,反正节省了一盏昏亮的油灯。纸里包不住火,不久村中就传出两人颠鸾倒凤的彩话,让贫嘴人给说得五彩纷呈。牛满枝好一阵容光焕发,牛满枝运动乐母子俩都有了心事,人也消停了许多,有意无意就放了柳叶桃碾道房一马。杏花开罢,人欢马叫,猫儿叫春,又到了种瓜点豆的谷雨时节,接满了绵绵春雨的犁弯河,无心再倾听人间的故事,象没心没肺的日子一样,向留镇那片平原地悠悠地流淌。
二十?
一辈子没迎上大花轿亲儿亲女难认亲
一辈子没筑成暖心的巢树老更怜根边草
头上流过飘散的云羞山愧水难成林
地上种着你操心的苗藤到深处多缠绕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从留镇到三步两座桥,再从三步两座桥回到留镇,朝出暮归,周而复始。住敬老院的老徐,风雨不误,每天印在三步两座桥上的身影,成为三村四季的风景。云望了云愁,水听了停舟,风看了是雨,雨见了涕流,连三步两座桥桥头的石塔,都渐渐沁出了眼泪。前撇后养,拢共三双儿女,早已长大成人,如今撒豆儿一样,星落在三步两座桥三村街巷。散社那年,兄妹六个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弹指又过了十数年,猫走猫道狗走狗道,鸡勤猪懒,猫窜狗跳,马走膘,驴蹦高,鸡鸭鹅肥牛得草。月儿还有个阴晴圆缺,庄稼还讲个风调雨顺灾旱丰年,加上当今牛头马面声色犬马,十个指头哪有一般齐的?徐恩长牵肠挂肚,全为了认不来亲的儿女惦念煎熬。
老三艾凤池因纸厂权属,与刘半天闹纠纷正胶着争斗,家住草粮屯的二闺女艾凤枝那边又出事了。艾凤枝是香久老徐亲生亲养的头胎闺女,在三步两座桥,提艾凤枝兴许不大知道,说起“一口气儿”,三家村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里有典故。老蔫媳妇一口气儿有生产队时,和她亲爹徐恩长犯一个毛病,恨活儿,闲不住,闲着难受。七八年散社,一口气儿好消停一阵子,没了生产队,还有点儿晕头转向,等转过魂儿来,也想抓挠点钱,又不知往哪儿下嘴。那点承包地不够老蔫使唤,闲下的一口气五脊六兽,做买卖不会,也干过,人心实,多给秤,赔本赚吆喝。后来时兴打小工,一听说哪儿招人,嘟嘟跑,干啥不隔宿。有说一口气曾到留镇打小工,偷着望过住敬老院的徐恩长,短不了扔俩钱儿,有人闲打听,她嘿嘿笑,嘴硬谁也不告诉。村里比着起屋盖房,她攒俩钱不花,仨瓜俩枣都送银行。冬去春来,树叶绿了黄,黄了绿,别人有不少住了楼,她还住老院砖坯房。有人闲嘴问,她叹口气,略带忧伤:老绝户器,留房便宜谁!说是老绝户,她膝下有俩闺女,一个嫁留镇左近,一个嫁眼皮底下莲蓬洼,说起来没一个让人省心,她不愿提这个。其实一口气不是手攥钱攥出汗那种人,有生产队时,她当过妇女队长,早早入了党,过往今来,谁骂集体,怨组织,她都跟人急。村里大喇叭广播收党费,她嘟嘟跑,准交头一名。
头年从闺女婆家传过话来,说已故大闺女前女婿又办了人,要带新媳妇过来走亲,一口气一边念大姑爷的好,一边心里闹憋屈。自从大闺女得抑郁症人走了,大姑爷还照从前的好,接长不短就来草粮屯看望老丈人家,每回还不空手。借壁邻右都夸姑爷人好,叹息大闺女没好命。这几年一口气总琢磨:闺女玉红那姑爷没比的,早早办草绳厂成了款爷,闺女玉红怎就不随心,咋就想不开作死呢?这二年一口气外出做小工,影影绰绰就听说姑爷拈花惹草的传闻,心里就明白过来。往后姑爷来,也不捅破,心恨闺女没福享,也恨说净是钱闹的,虽说从前穷苦些,倒是一根肠子少生枝节。一口气又怕外人笑话,许多话闷肚里不说,赌气总挑刺儿寻老头子撒气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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