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可以俯瞰普罗茨克的山顶上,参差不齐地竖立着一排十字架。它们面前是一条狭窄的河流,在山谷中奔腾不息,岸边是磨坊主米勒的水车。十字架上钉着一个个身穿褐袍的人,失去生命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注视着河对岸修道院被烧毁的残骸。圣灵修道院的院长已死在自己的僧侣面前,身体被尖桩刺穿,就像烤肉叉上的鸟儿。
“‘可尽屠之,上帝自会为你分辨正邪善恶’。”七妹嘲弄般地评论道,说着把门口转向了那排令人毛骨悚然的十字架。“往昔不再的岁月里,他们庇护众生的圣父圣母不就说过这话吗?”
博雅·鲁宾斯坦冷得直打颤,此时这座长着鸟腿的茅屋正顺着离开新彼得格勒的公路大步前行。
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得令人心痒的气味,介于火药的硫磺味和某种东西的甜香味之间。这可不是烤肉的香气:凶手们在烧毁修道院之前先杀死了僧侣。
“这是谁干的?”他问道,声调听起来要比内心平静得多。
“你知道是谁。”评论家说,“看这行事手法,一点都不拖泥带水。要明白,这附近的弗瑞治人可比城里的更疯狂。我指的是‘小丑’和‘踏火者夜猴’。他们非常危险。”
“他们——”博雅咽了口唾沫,山顶上的惨景让他无法转开目光。他虽对神职人员并没有多少友善之情,但眼前肆虐无度的残杀场景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能够宽恕的限度。“是弗瑞治人干的?”
七妹把头歪向一边,把她海象似的长牙朝空中咬得咯咯作响。“不,”她说道,“凶手是用地球人类制造出的作品。但那些‘头脑发射者’们在这里为尸体植入了新的生命。如果不是交感神经在自发起作用的话,那些行尸走肉还真是复活了。”
“头脑发射者?”
“会放焰火的弗瑞治变种人。他们在死人的脑壳里植入精神种子,把尸体拆解,再将精神种子上载和发射到太空轨道上,交给‘节日’。”
博雅又瞟了一眼那排十字架。其中的一具尸体没有头颅,而十字架的顶端已经被烧得焦黑。“我要吐了——”
他刚好来得及挣扎到茅屋的边缘处。七妹让茅屋跪下身,而他则把头垂到屋缘外,一面作呕一面把肚子里的东西吐到下面泥泞的路上。
“准备好继续前进了吗?需要食物吗?”
“不。给我点喝的吧,最好是劲头大些的东西。”茅屋的角落里堆着一座用罐头食品和瓶子搭成的金字塔。七妹只是勉强能凑合听懂地球人的土语:她挑出一大听菠萝罐头,随随便便在上边咬出一个口子,然后把里面的汁水倒进了昨天博雅用来当杯子的那只空罐头盒。博雅默不作声地喝着,随后掏出后裤袋里的扁酒瓶,又往罐头汁里加了些杜松子酒。茅屋轻轻一歪,重新站起身。他倚靠在墙壁上,把剩下的酒液一饮而尽。
“你现在要带我去哪儿?”他问道,不仅脸色苍白,而且还因为某种比寒冷更深切的感觉而瑟瑟发抖。
“去评论罪犯。这可不是艺术。”七妹愤怒地张大嘴巴,朝山顶露出森森尖牙。“不是美学!华而不实!卖弄噱头!不能长存!”
鲁宾斯坦顺着茅屋的墙壁滑倒在地,靠在那堆给养品上,无力的身体已软作一堆。他心中充满了十足的绝望感。当七妹开始用短韵体长篇大论时,可以一连说上好几个小时,但始终没有任何特定的含义。
“这次你能说点有意义的事情吗?不然你就是打算一直把我烦到死?”
身形巨大的鼹鼠猛地转过身,面对着他,呼吸的气息在她的牙缝间嘶嘶作响。博雅在她眼中看到愤怒的死神正在狞笑,一时畏缩起来。但马上,七妹目光里的怒火变成了惯常那种充满嘲讽的喜悦之色。“评论家对这种事情全都了解。”她用刺耳的声音说道,“我们就是来做判断,做评价的。”
活动茅屋继续大步前行,带着他们离开了刑场。从茅屋的门廊已经看不到山顶上发生的事情:一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僧侣,身上的教袍开始闷烧冒烟。然后随着一团蓝色的火光和一声爆响,他的头颅骤然炸开,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从他的脑壳中飞出,直上天空,后面拖着一道耀眼的白色冲击尾迹。这是又一个僧侣的头脑——经过一天的钉刑之后,谁知道那个脑壳里的东西应该叫什么——飞升上天,前往太空轨道,去和“节日”的数据探测器相聚。
茅屋走了一整天,所到之处尽是一些令人惊奇、迷惑或是厌恶的东西。两个轻如鸿毛的大地测量球漂浮在天上,就像两顶闪闪发亮的王冠,直径足有一公里。它们靠热膨胀浮力悬在空中,球体内是它们自己采集到的、被太阳加热的空气。球体里面居住着登天的农夫,他们的头脑已被奇怪的修补物撑得涨了起来,整天从自己的高空公共堡垒中向下张望,俯视着地面上的居民。有些人的孩子身上已经生出了羽毛。
绕过另一座山丘之后,茅屋跨过一座用银亮的纤索拉起的吊桥,而在一个月前,桥下的山谷还不曾存在——它深不见底,内部的空气又红又热,闪闪发光,谷底弥漫着一团只有在金星上才能看到的浓雾,经久不散。在山谷深处,回荡着一阵阵富有节奏的砰砰声,那是地狱里恶魔的机器在轰响。一度,一群碟子大小、以太阳能为动力的硅制蝴蝶飞掠而过,一面疾速上升一面噼噼啪啪地扇动翅膀,一路上搜捡着散落在地的电缆和零碎的元器件。它们身后,有只鹰隼一般大小的掠食者斯图卡飞机紧紧相随,不时尖啸着俯冲而下,用它起落架整流罩下伸出利爪擒住一只蝴蝶,再把牺牲品撕成碎片。“谷底深处的奇点。”七妹言似地评论道,“机器有了生命,能够自我繁殖。‘丰饶之角’得到了进化。”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复合信息生态学的突显特征。生命自我扩充,去填补周围环境中的小生境。现在,机器开始复制再生、繁殖后代,因为‘节日’把嫡值扩大到极限,移交到了中间站层级。”
“移交——”博雅盯着评论家,“你的意思是,这只是暂时状态?”
七妹平静地看着他:“不然你以为如何?”
“可是——”博雅环顾四周。无人料理的农田已经开始变成野草丛生的荒滩,他们经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烧毁的村庄和奇怪的人工制品。“没人愿意接受这种事实。”他无力地说,“我们原以为,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下去。”
“有人愿意接受这种事实。”评论家说,“‘丰饶之角’繁殖出的子民。但‘节日’还要继续行动。在穿越下一片寒冷而又黑暗的沙漠之前,他们要让花朵在星光下尽情绽放。”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已经能看到普罗茨克了。“节日”入侵之前,此地一直是个宁静而又俗气的集市城镇,拥有五万居民、一片地方警察的驻地、一所监狱、两座教堂和一家博物馆,还有一座齐柏林飞艇起降港。它也是这颗行星最北端的城镇,人们若想再向北行,就要坐上陆地驳船从这里出发,才能到达分散在大草原各处的一座座农庄,而越过草原之后便是北海了。
如今的普罗茨克让人很难再认出旧日的模样。整片整片的街区变成了旷野上焦黑的疮疤,而在原来教堂的所在地上,高高竖起一簇纤细的白色尖塔,直逼平流层。博雅突然大吃一惊,他看到一座高塔的半腰处,一个翠绿色的东西从窗子里骤然射出,拖着炫目的亮光飞过天顶,在他们头上经过时能听到一阵奇怪的隆隆声,令人感到加倍的震撼。现在又能闻到那种气味了,半似火药,半似兰花。七妹坐起身,深吸一口气。“在早上闻到这些疯狂装配者的味道可真让人惬意。新生的灌木机器人完成了上载,变成机械生化人民兵。那一座座尖塔都是用骨骼和象牙建成。这是在恳请上天降下灾变啊。”
“你在说什么!”博雅坐到一堆臭烘烘的毯子边上——那是评论家为自己搭成的时尚小窝。
“他们陷入了纳米建造术的疯狂之中。”她愉快地说,“文明!自由、正义,还有美式风情!”
“美食风情?”博雅问道。他撕开一根肥硕的蒜味德国腊肠,然后拿起一只镶饰得珠光宝气的小折刀,切下大片的香肠塞进嘴里。他的胡须痒得厉害,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而且最糟糕的是,他发现自己逐渐能够听明白七妹所说的话。(谁都不该听明白一位评论家的话,那可是一种残酷的惩罚,而且极不寻常。)
一道明亮的绿光突然冲到他们头顶上方,闪动的光芒射入门口,把茅屋肮脏昏暗的角落照得通亮。“注意!你们进入了隔离区!马上表明身份!”低沉的嗡嗡声震撼着博雅的全身,一直深入到骨子里。他畏缩着连连眨眼,手中的早餐香肠也掉在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回答?”七妹问道,平静的语调让人感到十分荒唐。
“回答?”
“注意!给你三十秒!马上回答!”
茅屋在簌簌发抖。博雅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一脚踩在了香肠上。这回他勃然大怒,磕磕绊绊地朝门口走去。“马上给我住嘴!”他叫道,朝半空挥动着拳头。“你们这帮可恨的无赖,我想平心静气地吃自己的早餐也不行吗?非要来捣乱!无知的蠢货们,但愿公爵的妓女尿急憋不住,在你们的裤档里撒上一泡才好!”
闪动的光芒突然熄灭。“噢,对不起。”那个巨大的声音说道。随后语调缓和了许多:“是你吗,鲁宾斯坦同志?”
博雅朝悬在半空的翠绿色钻石打了个哈欠,然后低头向下望去。茅屋前方的公路上,站着一名蒂莫谢夫斯基的卫兵——但那人早已不是博雅在新彼得格勒见到的模样。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abxsw.net dingdianshu.com bxwx9.net
kenshu.tw pashuba.com quanshu.la
tlxsw.cc qudushu.net zaidudu.org
duyidu.org baquge.cc kenshuge.cc
qushumi.com xepzw.com 3dllc.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