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就在他的脚下。那个声音,就在他站着的地下发了出来。
他一点点蹲下,拨开了半人高的草。蒿草的浓烈的气味,令他心跳不止。草下,又是那么多朽叶。他把手探出,深深地挖着。只挖了两下,就发现了石头。长满了苔藓的石头的一角。他看不出那是什么石质。然而他一下子就肯定,它是青石。黑瞎子沟上,只有这种石头。也许,整个黑瞎子沟,就是一块大青石。他把草木都清理干净。手已经划得血淋淋。他把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一块大石,显现在眼前。它象一块桌面那么大,重不知有多少。以他的力量,是无法搬起来的。然而,他把它搬起来了。它的下面,是一个坑。夜光映照下,坑里什么都没有。
但是,一分钟以后,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黑黑的,半圆形。他还没有确定下来时,它,就动了。
是一个骷髅头。在坑里,以一种方式在运动。那种方式,令他不敢动弹。他的思想,在那一刹那,也倏然止住。他终于伸出手,把它的转动止住时,那个声音,也就没了。他小心地把它拿了起来。一只瞎眯鼠子,就从骷髅头中跳出,迅速地逃走了。在坑里,他找到了更多的骨骼。人的骨骼。有头骨上,他也发现了那颗大扒锯子。“扒锯子”,是当地人盖房子上大染时用的一种大钉子。他早就知道,爷爷死之前,刽子手在他的头顶钉人了一个大扒锯子,才最后使他断了气。把骨胳堆在一起,髓髅头放在最上头,坐在一边,看着它们出神。那个大扒锯子,好像已经被他抹亮了。此时,反映着夜光,只有它最显眼。凤友就凝视着它,觉得胸口有一种胀痛。那骷髅头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黑眼洞。它们注视着他。不知为什么,他想躲开它们的直视。他想换一个角度。甚至,他想把它们调到另一个方向。最后,他也注视着它们了。
它不是一个无生命的东西。那个骷髅头,跟他的关系,正好说明了他跟自己的目标的关系。这个巧合,实际上,有着不可言传的真理性。他慢慢地理解了这一点。因而,他对着它,再没有那种生疏感了。在生活的系统中,它跟他的存在,本来就是同一回事。那种使这存在成立的理性,就从它那里,遗传下来,进入了他的身心。此刻,他面对着它,用这目光,用这心灵,产际上,是在用这同一样理性,作一次反照。它必须是直线型的;正因如上才是必不可少的,才是有意义的。他几乎可以看到这个理性了。它,是长长的,没有色彩的,没有气味的。然而,它是活泼的,因为,它,永远是不会死的。从它的黑黑的凝视中,他受到了刺激。他的神经的末梢,都象树枝那样动了起来。思想的风,把它们吹动了。当那个理性,从它的生命中跳出,以直线的形式,跃过了时间的限制时,它就知道,有这么一天,这样一个生命,会来到这里了。
它就会跟他在此进行一次交流。并不是所有的理性都有此际遇。然而,它所传下的,是真正的永恒。因而,它必然要起作用。当一个事件发生后,它就会引出这理性。它就会在这黑黑的山林里,表达出自己的本质。它甚至要笑。因为,理性望见了自己的来源,看出了那生命的轨迹,就知道了永恒是怎么回事。同时,它也就更有把握,更要解释了。那个低沉的、听不见的声音,又从那里发出了。不过,现在他听得出,那是一种语言,他所能懂的语言。“你所喜欢的古书里,有哪些话,最能打动你的心?”它这样问。他发着呆。他不知道,这是对他的提问。他看着那骷髅头,希望这不是给他的问题。然而他知道,这就是。“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他说。“还有呢?”它问。“修央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一阵沉默。他的窒息的感觉,就要把他杀死了。
“既然你都知道,为何还来寻我?”它忽问。
“我还不清楚,还不清楚……”他嗫嚅着。
“这很简单。”它说,“你追求的是什么?”
“我想,是……是……是完美……”他说。
“为什么?”它的声音怪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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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因为,这个世界,是不……不完美的……”凤友没有把握了。
好久好久,它不出一声了。他发现,自己再没有思想的能力了。“这是没错的。”它忽道,“我们生在不完美的世界里,必须追求完美,这个世界才有了存在的理由。”“可是。”凤友觉得自己的声音好怪,“为什么呢?”它没有出声。凤友觉得,它就要笑了。它的回答,突然,而严肃:“因为这个世界的目的,就是完美。”周围的寂静,令人心惕。他觉得,自己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说出,再也没有别的机会了。他几乎要呻吟了。那种思想的痛苦,此刻他才体味出。“为了这个目标,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你是说,能做什么吗?”它小声道。其中的神秘,令山林都屏息了。他点点头。他的心在抽动。“夫是你的事。”它的声音细细的,“只要你觉得非做不可,只要是为了这个目标。”森林里,再次起了微风。它,把他的脸上的热吹走了。他的浑身,顿时有了冷的感觉。坐在那里,长时间地,他发着抖,而且,他知道这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
第二天,他用一上午的时间,做成了一个小箱子。拿着那箱子,又扛来了锹。把那堆殖骨人箱子,小心地盖好,他把它放进坑中。
重修好了坟,他站在坟前,长时间地思索。
过了两天,跟刘颖单独在一起时,凤友这样问她:“颖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他的语气尽管平和,刘颖还是紧张一下。她从这话本身里,体会到了一种气氛。正是它,令她有些不安。“什么事?”她问,抓住了凤友的手。凤友一时没有开口。他温柔地摸着刘颖的手背,又摸着她的脸蛋。似乎,他先要体会两情相合之时,那种心弦激荡的时刻。然后,他才一点点,从这种激荡中醒来。“颖妹。”他说,“现在我做事,对你来说,可能是不好理解的。可能,我说的话,在你听来,也没有意义。但是,我想信,早晚有一天,你是能够理解的。所以,你一定要听我的,好吗?”刘颖眨着眼睛,更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咱们办喜事那天。”凤友说,“我想,也请上田家喜,和老万海。”刘颖的眼睛瞪大了。她看着凤友,不知他说什么。“还有。”凤友说得很困难,然而,他还是要说,“也请上伍占江。”刘颖的脸,一下子变得金纸一样。她的整个身子,也如同一张纸,在小风中抖个不住。她看着凤友,完全不认识他了。
“你……”只说了这一个字,她就有了昏厥的感觉。
凤友急忙把她抱在怀里。看着刘颖流泪,凤友觉得,自己心中的泪流得更多了。表面上,他还是那样宁静。他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什么才能说清楚。但他还是小声地说着。整整一个小时,一个晚上,他都搂着她,对着她的耳朵,细声述说心中话。刘颖越发不理解了。然而,她相信凤友哥。从今以后,她一切都听他的了。
老姜头起了个大早,把刹猪刀磨得雪亮。喝过二两壮胆酒之后,就一步步朝猪圈逼去。自大花壳朗被卖掉之后,他养猪的劲头受到了挫折。这头黑猪,吃了一年的猪食了,却拒绝长肉。到了岁数,它没有猪的特点,也没有猪的体型。瘦长,敏感,出奇地灵活,而且,比老姜头脾气还大。对老姜头来说,它不是猪,而是一个敌人了。
万福元领着三个棒小伙子进圈里,想把那黑猪按倒。他们以为成功了,叫老姜头快上。黑猪就在这个当口,从他们的头上跃起。猪圈的栏杆很高,没有一头猪能跳过去。然而,它就是跳了过去。姜家大院顿时乱成一团。人们追着它,发现比追一条狗更费劲。此刻,它跟狗的唯一区别,是比狗更灵活,更有想象力。院门关上了,它却知道没有挂上。使劲一撞,它就飞出了院子。半个屯的人,花了一顿饭的工夫,才把它逮住。老姜头再没力气杀它了。老万海帮的忙。操办婚事的人,都是三姐从妇女队里拉来的,做得好菜,一个比一个能咋呼。一大早,姜家的屋里屋外,就比集市还热闹了。
大姐风兰,二姐凤英都来了。四姐嫁在百里之外的富锦县,正在坐月子,要四姐夫送来了礼数。大姐二姐的任务,主要是打扮刘颖,并且陪着她在三姐家呆着,等待迎亲的时刻。他们是头一次看见刘颖,都为弟弟能娶到如此好的媳妇高兴。女儿们都想起了自己的娘,她,凤友娘,嫁出了四个女儿,现在终于是娶媳妇了,却不在了!他们哭了,很快就笑起来,忙在院里摆出了借来的十张大桌子。加上老姜头和凤友临时搭起的,院子里总共摆上了二十桌。
在所有的人当中,最沉静的就是凤友了。西屋里,布置新房的女人们,跟他逗着乐。他红着脸,接受了她们的笑话。外间,三姐领着人在炒菜做饭。看见凤友,三姐喝令他去供销社采办调料,同时,把酒也买足了。谁都可以指挥他,人人都想支使他干这干那。他微笑着,满足人们的愿望。大家都是为他而忙碌着。这个想法,激起了他更多的合作性。他更愿意听别人叫他的小名,要他去估他会做或不会做的事了。这时,他最想做的,就是到三姐家去。为几个姐姐的到来,更为了凤友结婚好安排场面,三姐把自家的长期五人住的房子,收拾出来了。刘颖作新娘子打扮,会多么艳丽,会有什么样动人的体态,他难以想象了。他忽然觉得奇怪。当他第一次见到刘颖时,睡不着觉,想的就是她的身影。而那身影,此刻想来,完全就是新娘子打扮。他的思考,完全集中在这一个问题上了:刘颖成为他的新娘,其中所展现的必然性,是不是还有更深一层的意义?而这意义是什么,他一直认为自己清楚,忽然,它变得更深奥,他看不清楚了。
似乎是,它就象一颗星星,挂在前边不远的树上,朝他闪着淡淡的光。他盯住它,知道那是一种信号。它告诉了他这意义。他却一时难以领悟。或者,他领悟了,又不敢相信它。他难以摆脱肉欲的束缚。如果摆脱了,那又会是什么?她就不是简单地走进他的生活。当他追求最完美的人生时,她,就是这个目标的升华,是它的最高点,是一个最感人的体现。那么,他们的婚姻,也超出了本来的两性结合。比那要更精美。对凤友来说,它,成了一个考察他的整个人生的试金石。看着院子里,老万海正在朝黑猪肚子里吹气,三姐正把泔水倒进猪食缸,老姜头,正气急败坏地跟凤友娘争吵,因为,凤友娘杀了那只不该杀的鸡,把鸡血还弄洒了一些。于是,凤友就明白了他们永远不明白的东西。他们只是在办“婚事”,而他,把它看成了更美的过程。因为,它已经不是别的,而是他和她的一种精神仪式。
他悄悄乐了。便走过去,跟万福元一起收鸡血。但是,接新娘的时候到了。万福元和另外六个年轻人,陪着他,朝三姐家过去。他觉得自己正在腾云驾雾,朝着一个不可能的奇境飞去。年轻的伙伴,笑着他的羞涩。他,更羞涩了。他穿着一身深蓝色中山服,头发是新理的,分式,显得他更象一个新郎。在这里,婚礼中迎娶新娘的仪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乡亲们凑到一起,吃上一顿大肉,把酒喝足。所以,没有花轿,也没有敲锣打鼓。可是,在凤友的心里,此刻是最重要的仪式。再过一个小时,刘颖就永远地跟他联系在一起了。他的心为此怦怦跳着。山村里的牛粪味,四野的草的清香,照在身上的阳光,都跟他一道迎接这个时刻。他的口渴,心虚,头脑晕眩,所有这些奇怪的感觉,都使他几乎要止步了。他盼望这个时刻,然而,他害怕了。
刘颖穿一身天蓝色毛呢服,完全是学生的分扮。那是大姐从双鸭山特意买来。让刘颖试了一下,她就惊叹起来,一定要她穿这身衣服行婚礼。那明快的色调,合身的剪裁,特别是,毛呢本身的高雅质地,配上刘颖的身材,产生的效果就是动人的了。此时的刘颖,不但象新娘,而且,实在是他们能想象的最漂亮的新娘了。她戴上二姐送的红纱巾。二姐把她推到镜子前。捂住脸,她不敢照了。看到自己的脸色,因为激动,也因为那红纱巾,而显出的玫瑰朝露般的娇艳,她,更甜蜜地笑了。大姐一把搂住了她,叫道:“哎呀呀,连我都想娶你哩!”凤友在门口,看着她出来。不自觉地,他就把一只手朝她伸过去。在众人面前,他是害羞的。她的芙蓉一般的身姿,却使他忘了羞,忘了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一切人与物。他的眼里,刘颖已经占有了全部的天地。
他们俩手拉手,静静地在顿子中间走过。身后,除了那几个年轻人,还跟上了看热闹的男女老少。渐渐地,几乎全屯的闲人都跟上来了。他们大声地评论,放肆地笑。在这个小山村,乏味,无聊,平庸,作为生活的主题,已经主导了多少代人的生命。此时,人们发现了这样一对丽人,不由自主地,就要为这和谐、这完美而打动,从而有了喜庆的气氛。
凤友紧紧拉着刘颖的手,偷眼看她。刘颖已经羞得低下头,眼波流动,却不敢瞧他一眼了。肯流,就在凤友的心房里涌出,流遍了全身。他们走在泥土路上,马粪绊着脚。可是,他觉得脚下分明有一条红地毯,闪着耀眼的光辉,引导着他们朝向一个地方,渐行渐高。他真有了歌唱的欲望。
婚礼,是朴素的,简单的。主持人是任会计。首先是新郎新娘向祖宗像行礼。两个人便朝着墙壁鞠躬。又向长辈行礼。凤友的双亲接受了,也乐晕了。最后就是夫妻对拜。他们听从口令,朝着对方猫下腰去。在别人看来,那是滑稽的都哈哈乐着。他们两个却很严肃。实在地说,是太严肃了。从那一刻开始,院里院外的人们,对他俩来说,就不存在了。从在那里,他们如同坐在云端。彩霞陪伴着他们,飘向空虚,飘向深远。所有的人,包括老万海、田家喜、伍支书,已经毫无意义。酒席摆出来了,上百的人在那里大呼小叫,吃闹不休。他们两个却越来越静。他们眼里,只看着对方。爱情把他们同现实隔开。席散人空,两人人了洞房。这西屋,两个人都是熟悉的,现在,却不认识了。顶棚是新吊的,上面还挂着大红纸花。墙壁糊着彩纸,贴着大大的双喜。窗户上有精美的窗花,都是仙子下凡一类的图案。
炕上是簇新的炕席,散发着一阵阵高梁桔的清香。新打的炕琴上,落着四铺四盖,绸缎被面,红红绿绿。地上有书桌,摆着几本书,上面还罩着白色的纱巾。北炕和屋门的角落里,立着衣柜。所有的家具都精致,上着清漆,映射着光辉。凤友坐在桌前,被这洞房的气氛摄住,、一时不敢动弹。刘颖坐在炕沿边上,好像也不敢朝里坐。这环境,给了他们这样的感觉,似乎,他们不能多呆,随时会有什么事,他们要准备好逃掉了。刘颖抬眼皮,看了凤友一下,立刻,又垂下了。凤友知道她发出了信号,意思是问:“凤友哥,睡觉吧?”椅子响了一下。凤友要起身,又没有起成。这种一室皆春的洞房效应,把他吓住了。他越是要自己做点什么,越没有一点胆气去做了。刘颖,一身新娘的打扮,静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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