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海也在那边伸出头来,朝这边鸣笛,朝儿子大叫大骂:“小混蛋,俺看你还反了不成?”
万福元抖成了一团,无论刘颖怎么命令、怎么求恳、怎么解释都不行了。看看到了近前,他已经踩上了离合,就要停车了。伍经理他们已经围了上来,那些手电光和车灯光全打在了车内。刘颖看着他们的嘴脸,身子朝前一扑,就把万福元扑倒在了一边。万福元脚下的离合器松开了,同时,刘颖用手按住了油门。只听那车怪叫一声,如同一头发疯的老虎,先是跳起了半尺多高,然后,猛地窜出了二十多米,差点撞到了那卡车上,把所有的人都卷了一个跟头。尘土滚滚,标致车上的了路,万福元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坐正了过来。抓住了方向盘。后面的人纷纷爬起,玩命地奔跑,要追上车,抓住车,哪里还抓得着?
这时候的万福元,完全换了一个人。他变得坚定、勇气十足、完全被正义感控制了,征服了。他的鸡心脸变得那么红,完全是一颗真正的心了,或者,是他多年深怀、终于显露的良心在发光了。不仅是对凤友的友谊,促使他要干到底,要帮助刘颖,更主要的是,对伍家的横行霸道,对整个屯子的生活的失望,对自己父亲所做所为带来的耻辱,对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求,所有这些,在他身上一直积累着,积累着,等待着机会爆发。现在,它们终于炸开了,合成了一股巨大的、半疯狂的、果决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使他做出了他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再过半小时,他就要害怕,就要后悔,可是,现在,他竟比刘颖还要坚决地去实现刘颖的计划,而她,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表示自己真地理解了。
伍经理爬起来,气急败坏,一步跳进了卡车里,命令老万海快快快快开车。老万海从震惊中醒来,急忙开动,调过了车头,猛地一加油门,就要朝着那小车追去。突然间,有一个瘦小的人影,从路边像是弹了起来,高高地、轻飘飘地落到了卡车前面。老万海在那一刹那,以为是鬼魂出现。跟伍经理那次撞到姜家两姐妹之后,他一直问心有愧,做梦出汗,神思夜夜不安,日日难宁。此时忽然从光光的路边出现这个现象,他吓得心都不会跳了,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地喘气,大把大把地出着汗。伍经理看清了,扑在车头上的那是一个女人。他急忙跳了下去。这时候,后面的人都赶上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把那个女人从车前抬起,放到了路边。是任会计的儿媳妇,也是老纪家的闺女,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啊,纪文芳!”便长时间地沉默,谁也不说话了。纪文芳躺在那里,暂时还没有咽气。她的眼睛,朝着天上翻着,看着夜空中的星星。好像,她看到了什么活的东西,什么极可怕、又极伟大的东西。她的嘴唇动了又动,在说什么。可是,谁也没听出她在说什么。
“老天爷啊,你饶了俺吧,饶了俺们家的人吧。你让凤友出来吧,不是他干的。都是俺,是俺一个人造成的啊。饶了俺们全家吧……”
她在说的,就是这样的话。可是,谁能听见,谁又能理解?!
伍经理又跳上了车,冲着老万海大吼一声:“快他娘地开呀!”老万海却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放到了背后。好像,他是在表示:我的手已经没了,不听我的使唤了,所以,我不能开,不能对你的命令负责了。因为,它们不听我的,我也就可以不听你的了。不管伍经理怎么骂,怎么威胁着要治他,要治他的全家,老万海就是不服从。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巴兰屯里,有人公然不执行伍经理的命令了。而这个人,竟是他的亲信之一,是老实八交的“老万海”!
一种人性的、良心的、正义的感觉,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当,它们在老万海身上存在着,并且,被纪文芳的血激发出来时,那这种感觉就是有力的、强烈的、可怕的了。
伍经理第一次感觉到了,想不承认,可是,他却深深地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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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在汽车里,刘颖一直想跟那哑丫儿交流,却没能成功。穿着一件黑棉袄,灰底白点的肥棉裤,哑丫儿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小,都可怜。匆忙之间,她没戴头巾,万福元便把自己的皮帽给她戴了。她的小小的脑袋,几乎完全扣在帽子里,只露出一张翘起的小嘴,上唇红红的,是长年流青鼻涕遗下的痕迹。她的尖尖的下巴上粘满了苞米面,显然是吃过饭之后,从来也不擦嘴巴。此时,刘颖一跟她说话,她的下巴便像一只小拳头那样抽动不已,显出她内心的惊恐无地。“唉,你别跟她废话哩。”万福元道,“除了她们家人,外人就是累死,也跟她弄不明白呢。”但是,刘颖不甘心,还在一遍又一遍地朝着哑丫儿儿比划,嘴里发出哑巴一样的呀呀叫声,把哑丫儿吓得完全缩进后座的一角,再缩,就要贴到车皮上去了。
一边对哑丫儿做工作,刘颖一边催着万福元:“快点开!”后面,不见有追兵上来,她还是急得要命。汽车顺着公路先到乡里,刘颖打算这从儿过去,过江先找到二姐,把她的计划跟二姐商量,然后采取行动。自从出了车祸之后,二姐的情况不知怎么样了。听老姜头说,好像已经复元了,却再没有到巴兰电来。二姐夫是当地的一个有权威的干部,二姐一直要通过他走关系救凤友的,不知为什么也一直没动静。天快亮时,到了乡政府所在地了。那是一个规模不小的镇子,对本乡的人来说,是一个正式的首都了。刘颖刚要对万福元说:“快,加大马力,冲过去。”忽见前面的广场上聚集了好多人,心里不由奇怪:大清早的,难道是在赶集?问题是,这里是政府办公楼的所在地,哪有什么集贸市场呢?打开车窗,问一个摘下狗皮帽子,拼命擤着通红的大鼻子的男人:“前面是怎么回事啊?”那人抬起身,一副乡干部的模样,用那因为用力过度而泪汪汪的眼睛瞪了刘颖一眼,说:“你还不知道啊,闹自杀哩,已经闹了一个晚上哩,乡里人都麻爪哩,折腾人哪,折腾人哪……”刘颖刚要问是谁、为什么自杀,那人一转身又挤进人群了。刘颖刚要催着赶路,甭管别人的闲事,万福元忽然朝着前面一指:“你瞅啊,那边大烟筒上,好像有人哩!”
刘颖使劲朝着那个方向看,先是看到了一根高达五十米的烟筒。那是乡政府的锅炉房伸出的烟筒,整个乡政府大楼的冬天供暖就是由它来解决的。此时,它没有冒烟,却成了所有人的注目焦点。刘颖看出来了,在烟筒顶上,果然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它是那么小,那么单薄,如果不是下面千人瞩目,不是万福元给她指了一下,真会以为那不过是一只稍大点的鸟了。刘颖盯着那人影,浑身突然抽动了一下,好像,是让一股从那边传来的电流给击中了。万福元诧异道:“哎,你干啥去呀?”刘颖打开车门,跳出去,一这朝那边跑一边回头喊:“哪儿也别去,就在这儿等我!”她从人群中挤过去,听到年岁大的人都在叹息:“唉哎,多年轻啊,咋会想不开哩?是哪儿的,江北的是呗?”“家里遭难哩,听说她娘家人都死哩。”“姑娘啊,最心疼娘家的人哩,听她说的真够可怜呀。”“到底是咋回子事哩?听说她兄弟给判了死刑,枪毙了?为啥……”刘颖一股劲,挤到了最前边。先是看到了赵部长,正领着一些干警在布置烟筒下面的安全网,就是把各种鱼网、线网、球网,还有帆布大帐都拆开,组成了一个安全带,这样,上面的人跳下来,不致直接落地,也许能救活一命。刘颖抬头,朝烟筒上面看,虽然还是看不清楚,但是,她的眼泪流出来了。因为,她知道那是谁,也知道是为什么要自杀了。“二姐啊……”她叫了一声,哇地哭了出来。站在烟筒上的,正是二姐姜凤英。她穿着一件单薄的夹克,戴着一顶军帽,半长的头发像黑旗一般飘动。她一手掐着脸,一手朝着下面的人比划,样子像极了列宁在一九一七年。她正在演说,嗓子已哑,因为她已经说了一个晚上。随着一阵阵风声,她的声音可以断断续续地传下来:“有法不依,有法不尊……好人遭秧,坏蛋得道,这就是你们…正义哩?……俺小弟没犯罪,一点错误都没犯过,咋…受这么大的屈哩……俺上访,告状,都给俺解决,可解决到哪儿哩……眼看俺家破人亡,娘给杀哩,小妹给杀哩,三妹也给逼疯哩,正义、公理何在啊,在哪儿,在哪疙瘩呀……今天俺是不想活哩,不给俺主持公道,不重新调查,俺就不……俺就死给乡政府,让他们看看,这社会主义还要不要,共产党的王法还有没有,到底是…南霸天北霸天,那巴兰屯的伍占江…他要是当道,还有没有好,还有没有共产党,还要不要人性要不要党性要不要……”
这时,站在下的赵部长,举起手中话筒,对着上面的凤英喊话:“请你下来,姜凤英同志。一切都好商量,有乡政府,乡党委,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请你相信党!”凤英在上面哈哈大笑,这,完全不是她的性格,听上去那么假,因而,非常吓人了:“解决吗?不想骗俺吗?你们哪个不跟伍占江勾打连环?…哪个没吃他……没拿他的……巴兰屯的一半钱粮跑哪去了?还不是跑到你们乡干部的家里去了?你们为啥总向着他,为啥…还不明白吗……好,你说解决,俺就听你的……马上解决……俺现在数十个数…到了十你还没解决…俺就跳下来…就死给你们看哩……”赵部长大急:“就是解决,也不是一分钟两分钟能解决的呀,也得容俺们一点时间呀!”二姐在上面已经叫了起来:“一……二……”刘颖高叫一声:“二姐呀,你等一等,你等等啊——”冲过了干警布置的纠察线,扑到烟筒下面,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劲道,身子一纵,就抓住了高达一两米的铁扶手,身子再一翻,便翻上了烟筒的第一个蹬梯。“下来,不能上!”赵部长大叫一声,来抓刘颖,可是,刘颖已经爬上去了。赵部长很急,因为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上人是最可怕的:凤英一见人上来,百分之百地要往下跳了!
自那次车祸之后,凤英的家庭也遭到了惨烈变故。她的丈夫,那个性欲极强、虚荣心也极强的林业局副局长,竟不能接受凤英遭坏人污的事实,先是悲愤,亲率民兵到那条路上抓那个变态的侏儒。谁知到了那里一看,那间林中的小屋早就烧成了灰,而那个受伤的侏儒竟然逃得无影地踪了。回到家里,凤英丈夫心态更加失衡,加上凤英为了凤友的事,一再跟他吵闹,一气之下,他提出了跟凤英离婚,把三个孩子(一女两男)全领走了。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凤英咬碎牙往场肚里咽,一心一意跑乡里,跑县城,还跑到了省城,为弟弟鸣冤叫屈,到处告状。但是,哪里都有伍占江的人,或者,伍占江的钱总比她先到一步,结果就是无尽无休地拖,拖,拖,拖得她两眼迷茫,天地昏暗,没有希望,绝望压顶,眼看着家破财空,只想到死了。
“五……六……”凤英的喊声,完全变成了声嘶力竭的痛哭。她不是哭自己,而是哭她的娘白死了,小妹凤英再也无法申冤了,凤友的命运永远完蛋,而她姜家就要断子绝孙,并且,都是最耻辱、最气愤、最无望地死了,死绝了……!便在这时,她看到了一个人,已经爬到了她的眼前,再有一步就要上来了。“啊——”凤英怪叫一声,伸开双臂就要往下跳。刘颖大叫一声:“二姐,凤友有话跟你说啊!”凤英的身子,已经失去了平衡。她在半空中挣扎着,想回来,想推一把空气,借助空气的力量再回到原处,因为她听到了,她想看清楚这个女子是谁,想弄懂她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特别是,她听到了“凤友”这个名字,所以,她要再听一遍!可是,她怎么也回不来,在半空中像受伤的鸟那样赴打着双翅,发出了悲鸣。下面看热闹的几千人,吓得出声大叫。这时,刘颖扑到跟前出手抓住了她,也跟着他一起落下。她的决心是,宁可两人同时掉下去,也不能手。“啊,刘颖啊!”凤英抱住了她,两人的身子同时摔了回来,倒在了烟筒上面的那张铁架子上。黑灰把她们的脸都擦成了鬼色,可是,她们的眼睛,比刚出生的时候还亮,闪着白光!
“二姐啊,你不能这样啊……”
“凤友还活着?你咋来哩?你不是……”“快跟我下去,我会救凤友的,一定会的……”“凤友在哪儿,他在哪儿啊……”两人正在上面说个没完,答非所问,激动得都要咽气了,赵部长亲自爬了上来,抓住了凤英的胳膊。看着他的中学的恋人变成如此的模样,赵部长心痛,羞愧,紧紧地、过于用力地拉住她,粗大的喉结上下抽动,一时只能说一句话:“你何必啊,何必啊……”更多的人上来了,把凤英不由分说弄下去了。赵部长指挥手下,把凤英抬到了他的家里。他的媳妇,一个常年害牙痛、脸色阴郁的女人,见到凤英,特是见着赵部长握着凤英的手坐在炕边,很不开心,牙疼得更厉害了。刘颖也坐在凤英身边,同时,把哑丫儿儿拉过来,让所有的人都看见她,都想猜出刘颖的用意。万福元自己到下屋歇着去了,因为,他开始后悔,为自己的行为骂着、恨着,不知如何回巴兰屯,如何跟自己的爹交代呢。凤英也跟刘颖一样,急于从哑丫儿儿嘴里抠出话来,比比划划,气得三尺暴跳,没有办法。赵部长看着她,又看看哑丫儿儿,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好人,至少,不是一个体面的、有良知的好人了。他在年轻的时候,特别是在中学时代跟凤英相爱的时候,总是背诵着普希金的诗,想象着自己高大而光明,只比圣人差那么一点点。而当上乡里干部之后,不知不觉地,他开始接受伍占江送的“好处”,竟然把自己的生活准则降低了。低到了什么程度,他不敢想,因为,后背已经出汗了。
他的国字脸红一块白一块,像是一张“五花脸”。他的眼睛那么大,那么圆,总是睁着,像是没有眼皮一样。此时却剧烈地眨了起来,像是从此以后再不能停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他的妻子:“哎,小波菜,你过来一下。”她的妻子,那个愤怒的女人,原来是县聋哑学校的老师,自从嫁给了赵部长,便什么也不做,只在家里看一些服装书,一边看一边捂着腮帮子哼哼,不知如何才能克服牙痛,以达到人生的真正幸福了。此时,听到丈夫叫,虽然不愿意,还是过来了。赵部长一指哑丫儿,神情激动,眼睛突然不动了,眼皮全无,叫道:“你快给看看,跟她说,问她,问她,把她的事给我全问出来!”赵部长的妻子哼着,痛苦得脸都歪了,却不敢顶撞丈夫。因为她从丈夫的眼睛里,从他的手指(右手食指是弯的,因为被枪弹走火打断过)的怪怪的抖动,从他脖子的奇怪的丑陋的扭抽中,从他的语气的咽哑中,明白了,此时如果拒绝执行他的口令,他,就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了。
比比划划,赵部长的妻子为难地说:“这孩子没学过手语哩。”可是,凭着赵部长的决心,凭着她自己的经验,又加上刘刘颖在一边猜想,终于,他们把一份完整的口供弄出来了。看着刘颖的记录,赵部长的眼睛,瞪得青光闪烁,吓人要死。他大叫一声:“快,到巴兰屯,快逮纪老六来!”
当天晚上,纪老六被逮来了,在赵部长的办公室里,还想狡辩。可是,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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