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封别人的口呢?”孟雪反问,“我在你这个部门里,工作完成的情况,你最清楚,别人问起你时,你多费心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再说,我们这个单位的工作质量,到底是用什么来衡量?难道我们天天坐在办公室给领导们看就算高质量呢,还是真正地去做点事情?”
“没错,”袁骅驹依旧用平稳的口气说,“你跟我讲这么多,甚至这么尖锐的语气都没什么关系,但是,那么多的人的目光盯着你呢!我也很难做啊!”
孟雪没再吭声,思虑着袁骅驹的话的真实程度是否达到百分之七十。自己身为东南研究院惟一的博士,尽管还是在读博士生,却终究站在学历的金字塔尖上,可是承担的工作就好比把金字塔倒立,分量轻得连羽毛都不如,哪里值得众人目光的烧灼?
“有这么多人关心我,我真是荣幸!我还以为人们早已经把我忘记了。”孟雪道,“我也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尽量做到少给你制造麻烦,你多费心了!”
“好,”袁骅驹说,“以后,你再承担一份工作,把每期的报纸一千多份,装入信封,写好客户地址,邮寄出去。”
此时,孟雪和袁骅驹已经走进办公室,袁骅驹指着桌子上的报纸。孟雪坐下来,开始折叠报纸,油墨的臭味一股股扑鼻而来,她皱皱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她不愿意同事看出来自己心中的不快,更不想让人觉察出自己在闹情绪,误认为自己像赌气的乡下小村姑,有损于博士生的尊严。手在劳动的过程中,大脑里总是闪现“大丈夫为人处世,能屈能伸”!还有,韩信都能够忍受胯下之辱,这折叠报纸不是强多了?可是,心总是安不了,于是,借故上洗手间,就跑到楼上资料室老蒋那里。这个老蒋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管理院里图书资料已经有十多年了。也许是管理上百万册的图书资料太细致,造就了他的职业病,他这个人的特点就是能“讲”,如果你愿意听他讲,他三天三夜不吃饭不上厕所都会讲个没完,属于那种狗肚子里二两香油不够还要再掏出二两的那种人。东南研究院的人也怪,人人都知道他的嘴像一个四面透风的篱笆墙,人人都喜欢去朝拜,丢下一粒米,换来一碗饭,占尽了便宜。孟雪就到他这里探听一下院里人对自己的反应。
“孟博士!”老蒋热情的模样,像沸水顶着水壶盖子,一颤一颤的,“你好久没来我这里了,可是,你的名字可常来我的耳朵里啊!”
“啊?”孟雪乐呵呵地说,“还有那么多人挂念我啊?呵呵!”
“你还不知道啊?!”老蒋很吃惊的样子,由于衰老,耷拉下来的眼皮猛挑上去,然后,神秘兮兮地把房门关上。
“你真不知道啊?”老蒋又强调一遍。
“什么事情?”孟雪也不得不疑惑地看着他。
“我们院里要调整院领导班子,”老蒋说,“有人提议,你是博士,可否承担重要的工作岗位,但是,有人说,你连现在的工作都干不好,还能承担什么?我们厅里的领导提干,都是一级一级提上来的,你一级都没有,怎么能跨级?”
“哦?”孟雪也吃惊,“有这回事情?”
“你看看,”老蒋说,“你都快成了我们院的‘焦点访谈’了,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而后,他又大大地叹了口气颇具同情地骂道,“这些个人呢,他妈的,武大郎太多了,任凭你个子再高大,他手压着你,你就得蹲着!”
孟雪笑着不以为然地说:“还是个子矮好啊,站着总比蹲着舒服啊……”
“哎呀,”老蒋着急地说,“孟雪,你要学历有学历,要能力有能力,当我们院里的副院长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别!”孟雪立刻阻止老蒋说,“你可千万别这么说!别把我引成众矢之的,我这个人胸无大志,不过是混个博士文凭而已!”
离开老蒋那里,孟雪继续整理报纸。追忆刚才的话,发现自己也学会了口是心非。这博士学位是能混得来的吗?在高教授这个和国际接轨的实验室里,就更要有真东西了,那真东西意味着创新,意味着要站在世界上看世界。就这样,孟雪足足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才把这一千多份的报纸全部封好,本来安排好的科学实验被迫取消了。拿东南研究院的俸禄理应为其服务,但不是因为拿它的俸禄就应当增加什么工作都得干!快下班的时候,她给陈忱打了个电话,陈忱来东南研究院接她。
“怎么了,亲爱的?”孟雪进入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就听陈忱嗲声地问,“有什么不开心吗?”
“我这一个下午当了一回收发员,把报纸折叠后装入信封!”孟雪没好气地说,“简单的机械劳动,真是太浪费时间了!”
“真是屈尊博士大驾!”陈忱笑着说,“怎么能让博士做如此低级的劳动?”
“是哦,”孟雪叹了口气说,“科学的发展已经让这个世界存在不同的社会分工,工作的种类应该因人而异,叫一个博士去做分发报纸这样门卫做的事情,不要说‘大材小用’,简直就是浪费!”
陈忱车子已经开动,沿着江滨大道开去。平日里孟雪心情不好时,陈忱经常带她在美丽的江滨兜风。
“你总把自己当个人才!”陈忱道,“单位里因事设岗,而不是因人设岗,没有谁把你当成博士来用!”
“是的,”孟雪长长地吐了口气,说,“我现在看起来没什么用,等我博士修成的……”
可这读博士的路上一个最大的障碍截住了她,路遇贾博士这样拔刀相助的勇士,可是他却要先吃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心底掠过绞痛的空茫……
“等你博士修成!”陈忱打断孟雪的话,“告诉你,现在的人都很现实,有些人沉浸在过去的成就里,有些人陶醉在未来的憧憬中,但是过去是废票,将来是盲票,只有现在才是真正的实票!你说,这个博士究竟给现实带来了什么?名誉、地位,还是金钱?还有那本《高贵女人》,让你发财了没有?我可是实实在在地一分、一角、一元、十元、百元、千元、万元,甚至十万十万地往家里赚!”
“是哦!”孟雪不屑地恭维道,“你本事大,你活得实在,好了吧?”
“好强、好胜、好斗,都没大出息,不服气的心态都让人进步不了。”陈忱又说。
孟雪只觉得陈忱的声音充盈了每一个肺叶细胞,她忍受不了胀痛的感觉,争辩说:
“是的!我这个‘博士’还没有什么经济效益,《高贵女人》也没怎么成大名气,但是,你考个博士让我看看?你也写本长篇小说让我来瞧瞧?”她的目光斜瞟了一眼陈忱,说,“你以为你赚了很多钱,是不是?告诉你,你就是留下千万贯给子孙后代,货币一贬值,你就一文不值!而一部作品、一种精神,随着时代的变迁,跟着时代增长,最简单的例子,一位著名作家的作品,一直到现在都在热销中,而那老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的后代依旧享受产权,这种资产是不定的无形资产!而你的呢?现在的现实!眼前的现实,将来的虚无!再说了,我这个博士生,作为一个技术人员,不是有许多人研究成功获得专利技术吗?只要大公司买此技术,我还要坐你这桑塔纳2000,住你那复式楼?我早去开‘宝马’,住豪宅了!”
陈忱却大笑起来说道:“我看你是开‘宝猫’住‘耗宅’吧!哈哈,你怎么感觉这样良好!”陈忱瞧了一眼身边的妻子,右手在孟雪的大腿上掐了一把,说,“老婆,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能力啊!你傻乎乎的,除了嫁了我这么聪明的老公,其他的事都做得太傻,不要幻想啊!一切都靠我呢,你只要当好我的老婆就行了!”
“哼!当好你的老婆!”孟雪仍然愤怒地说,“陈忱,你找我当老婆真是错了,我不是那种只会生孩子供男人享受的女人!你可以换,我让位置!停车!让我下车!”
孟雪如此盛怒,陈忱转向路边,停下车。孟雪打开车门走出来,用尽力气关上门。陈忱摇下车窗,大声说道:“别忘了回家的路!”然后一溜烟走了。
夜色已经降临,六月的馨城气温如性急的新娘,还没有准备好嫁妆就自己跑出家门,过早地进入盛夏高温期。十公里的沿江公园,风景迤逦,处处是风景,处处风景不同,融合东西方文化于一体,简单的几何造型,意义鲜明的雕塑,无处不在。夜晚的时候,这里成了馨城人纳凉的绝好去处。此时的公园,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孟雪穿过人行道,进入江滨公园的小路上,只觉得脸上痒痒的,摸了一把,原来泪水在脸上泛滥。她的脚好似长了眼睛,净找树阴下的青草踩,整个身体尽量不被灯光拥抱。看着灯光下一家家人,乐乐呵呵地在江滨散步,为什么自己的家却是这样的不和谐?学校里的科学实验的难关仿佛一个杀人犯的毒手,紧紧地卡住了她的脖子,她正在竭尽全力地挣扎着,而这工作单位又增加了本不是她的工作的工作,她已经满腹委屈,被重重困难折磨得遍体鳞伤,可是这个丈夫根本就不能理解和宽慰,反倒火上加油,搞得自己身心疲惫不堪!那树下青草地上,一堆儿一堆儿的人,悠闲自得地仰着、躺着、卧着。有的在弹吉他,有的男孩没有吉他,身边却有女孩子相伴,不知道他们在“弹”什么?孟雪羡慕地看着他们,想仔细聆听那对对男女都在谈些什么。他们看起来多么轻松,多么自在。为什么自己这么累啊?猛然间抬头,一个人挡住了去路。
“啊,”那人兴高采烈地叫道,“大作家,在这里采风啊!”
这个声音仿佛一支兴奋剂,驱走了她所有的疲倦。怎么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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