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雅居的主人呢?
坐在她面前的那个妇人,一身葛布麻衣,样貌寻常,含笑时细眸微眯。
神采风流,追月寻星。
“陛下可息怒了?”
“吕师说笑。朕何曾气怒呢?”
天子终究是天子,不应自降身份与下臣置气。
想明白这点,那气自然也就顺遂多了。
“如此甚好。第二道茶,滋阴平气。草民便以此向天子赔礼,请陛下恕草民妄语不敬之罪。”
吕平章自架上取了一只黄竹根剜出的盖碗,碗底是早前用茶针撬好的一块熟普,将沸水注入其内,不多时便有异香飘出,高锐沁心,不下幽兰清菊。
这头一滚乃是“洗茶”,入不得口,吕平章手腕轻旋,将沾着尘垢的茶水尽泻于地,登时满室生香。第二滚水注入,又静置片刻,揭盖之时喉舌都似噙着甘露,韵味悠长。
成璧捧场道:“好功夫。吕师全才,朕自愧不如也。”
吕雩却弯弯眼睛狡黠一笑,“草民侥幸多活了快三十年,算不得全才,只是在勾栏院里向各路红颜学了些点茶的手艺。人家是用花活来糊口,而草民纯然是借花献佛了。”
听了“勾栏”一词,女帝微一皱眉,却不横加贬斥,只是道:“茶道本近于禅,自古非大儒贤者不可参透,原来如今也可与民同乐了。”
“风尘之中多奇士,谁说妓子不成佛?我原以为,陛下虽有股子迂劲儿,却该与迂腐政客有本质的不同。这头一遭的,便是该将吾辈女子看做第一性,天底下只要是好的,都该叫女子同分一杯羹。大儒贤者有何奇绝,草民做得,我几位风尘知己若不是家道中落,被狠舅奸兄迫入污淖,自然也做得。陛下瞧得上秃驴的茶道,却怎么瞧不上你我姊妹一代代素手传承的技艺呢?”
吕雩仍是在笑,话中含义却有悖常理。这一刻的吕平章,连根头发丝儿都透尽狂邪恣肆,俨然与山门外那个庄户妇人的形象割裂开来,却又在某一个瞬间恍如一人。
成璧细思片刻,只觉此言甚是在理,于是半弯了腰拱手一拜:“……多谢吕师赐教,是朕狭隘了。”
“草民可没有指教陛下的意思。其实谈及勾栏红颜,亦有草民顾影自怜的意味在。想我吕雩自立女户,游走于庙堂、山野,明面上得人敬称一声‘吕大夫人’,可实际上在那班腐儒眼里,不过是抛头露面的蠢妇,与娼女伎户又有何区别?无非一个使银子便睡得,一个非但睡不得,反倒还与他们同台竞斗,一并争抢天人手里漏下来的银子罢了。如今草民年纪大了,又无人搭伴儿过活,漫说仕宦男儿,就连掌家的官夫人也瞧不上我哩!因这一样,草民常觉心中苦闷,不免要去到世俗欢乐之处寻觅三两体贴知己,也好慰藉心中空虚。”
她说话时全然的自信非凡,连点羞赧也无,将上青楼说的如同书院进学一般。
兴许在她眼中,这二者的确无甚差异,皆是为欲前行。而后者一旦学成,满足的人欲还更多些。偶尔有一两个专注的实心人,恐怕反倒要被叱作不食烟火的怪胎了。
“陛下,请用茶。”
成璧打眼一望,竹碗中茶汤赤金,芽色黑如鸦羽,在那汤中浮浮沉沉地打着旋儿,心下了然,“此乃普洱。可是前朝灵帝赞过的‘金瓜御贡’?”
“陛下此言差矣。金瓜御贡距今已百年有余,茶味早就陈了腐了,怎好用来招待天子?”吕平章将竹碗双手奉上,“此乃草民年少探访南岭八国时,在象牙嶂南麓的氐女国采得的大叶野山茶,竹箬里头摆了二十来年,正到了熟季。还请陛下慢用。”
成璧不精茶道,只懂得些皮毛,知道这普洱茶宜用滚水冲泡,待晾温后才适合入喉。
因不知这一回那吕雩又是借茶喻谁,故而仅是接了茶碗,不远不近地嗅了口清气,“吕师不凡,慧眼识珠,野味原是比御贡的要灵动些。想来荒野山涧处处有好茶,叫吕师流连忘返了。”
“哈哈哈……”吕平章抚掌大笑,“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不过赏心悦目有之,流连忘返未必。好茶比比皆是,藏得再深总能寻见影踪,可好人一个也难得。如今坐在草民面前的,正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好人呐!”
成璧被她这俏皮话逗得抿嘴一乐,“朕是好人?吕平章,你好大胆子。”
“世所谓‘好’者,一女一子,德行俱佳。陛下以女儿身承男儿志,权势登峰造极,俯瞰天下须眉,可不当得一个好字?”
“后一句朕认了,可前一句,德行俱佳……朕不修德行,又如何论呢?”
此言一出,面前那妇人立时捏诀肃坐,虚空指点两下,后又撤了架势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陛下聪颖灵觉,如何没能瞧透自己?古来帝王凡德不配位者必有灾殃,我观君主额生双角,周身隐有玄玄紫气流转,乃天道护持之人。如若这样也算是不修德行,我们这等山野之人岂不是造尽冤孽了?”
一番奇谈怪论,竟直往那看相观气的玄虚路数奔去了。也不知这女人是不是还会些称骨算命的把戏?
成璧撇了撇嘴,却也不为纳罕。
这吕雩的生平从来都不是秘密。其人出身荥阳大族吕氏,乃是长房老太爷吕叡的嫡幼孙女儿,母亲又是平陵卢氏的贵女,宦门闺秀,贵不可言。这位吕家最珍重的姐儿本应荣宠一生,却无奈自胎里带了一样治不好的心病,三天两头小脸青紫,眼瞧着就养不活了。
吕家将她捧在手心里养到三岁,只一场风寒便再留不住。小家伙被主母搂在怀里,身子渐渐凉了,府内连丧仪都早早地准备停当,这时忽从门外转进一个蓬头鬼脸的老道士,指着孩童啜地一声断喝,还没等吕家人回过神来哄撵道士,那女娃便立时睁开了双眼!
这生平故事很有些志怪小说的意味,也不知背后添了多少笔墨润色。便依着这话往下叙说,且见那小女童骨碌一下滚到地上,眸中神光凝聚,笑吟吟的,真像是连病根都一力拔去了。府内众人皆大喜过望,因觉仙道神力通天,故凑上前来纳头便拜。
老太爷吕叡取了千两银子要与他做路费,却被他摆手婉拒。依仙道所言,这吕家小姐乃是上界真仙座下童子化命,天生的波折短命之相。如在富贵之乡,则寿不足十;如与高堂相伴,则实难及笄。若要化解命中劫难,需得了结俗世尘缘,将其送至化外道观出家修行。成年以前都需充作道童,以男儿身现世,取意道子灵童、阴阳调和之境,这才好为自身弥补心脉。
童子灵元羸弱,沾不得半点俗尘,吕家人众虽不舍,却无奈只得从了道士之言。
昭明帝启元六年,三岁的吕雩拜别生身父母,随仙道前往嵯峨灵山,于抱朴观中修身养性一十三载,直至十六岁成人方下山入世,自此在昭明一朝搅乱风雨,成就傲世女杰。这头一杰,便是险些连中三元。
吕小天师初出茅庐,女扮男装,化名吕鱼,又自号平章居士,由乡试一路闯进殿试,在那紫宸殿上指点江山,意气恢弘,政见、文采无一不精,群臣哗然。昭明帝深爱其才,又恐吕小郎君年少气盛,故有意压了她的名次,将其点做榜眼以示勉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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