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远太知道她了,这位大小姐的指甲是从来不碰虾蟹甲壳,平日都是下人给她伺候,他一五年前偶尔跟她同桌吃饭的时候,也帮忙扒过。她现在住在言家,言家奴仆很少,她估计也不好意思当着言夫人的面说自己不会剥虾蟹,就憋着没吃。
如今金秋,往年这时节能把螃蟹当饭吃的她,估计已经馋的要死了。
山光远叹口气:“……好。”
言昳跳起来:“快走快走!管它什么大船舰炮,下水还要一阵子,到时候还要谈朝廷采买呢。但螃蟹过了这个月可就没有蟹黄蟹膏了!”
从天津郊外进城的路上,她终于没再睡了,应该是之前从京师到天津的路上,她已经睡饱了。
于是又开始叽喳说起她之前去陕西或蜀地的趣事,山光远看她心情好,有意无意的打探起别的来:“你这几年,是大家都没怎么联系过吗?”
言昳:“大家?”
山光远含混道:“李月缇、宝膺还有言家人。”
言昳:“李月缇倒是一直跟我挺近的。她去年考了江南贡院的甲等,马上就要来殿试了。不过她还有正职,不是金陵府的荫职,是她自个儿也找了个报刊,在做记者相关的事儿。”
山光远想听的也不是这个:“哦。挺好的。”
言昳:“宝膺的话,前几年见过一回吧。也是赶巧了,请他帮忙。后来偶尔也会写写信什么的,大多也是请他做采买掮客。”
山光远没想到她这几年跟宝膺有通信,而且早就见过面!
他拉着车衡的手一僵,马车急顿了一下,言昳坐在车门口,差点摔在他背上。
她道:“怎么了怎么了?是路上有人吗?”
山光远应了一声,恢复车马速度:“刚刚有个黄鼠狼跑过去了。你继续说。”
言昳并没有再提宝膺了,反倒说起来言家的事。
山光远现在也不关心天津今天要有多少螃蟹遭殃,只关心她与宝膺都写了多少信,为什么五年来,她跟他连一封信都没有。
其实言昳也不是没想过给山光远写信,就是一抬笔,什么都写不出。
想写客气点,又觉得——都说开了是老熟人装小孩,都那么熟了有什么好客气问候的;想要写熟稔一点,言昳又觉得不太合适,上辈子是强行绑一块,这辈子估计也是看机遇搞搞联手合作,用不着沟通什么患难情谊。
而且就是,她想到山光远,就不知道该怎么提笔写字。她宁愿给他寄钱,也不想问什么“过得好不好”。
太熟了,也太生分了。就是不合适。
快进天津,她哪知道山光远肚子里憋着难受,只托腮看着天津外围修建的铁路正在往京师延伸,脖子上裹着布巾的力工,正在工头怒吼与鞭子声中,满脸麻木的弯腰又抬起。
天津是北方城市中,跟金陵最像的地方,只是这里洋楼和洋人比金陵多,但蚂蚁窝似的窝棚、游荡的流民与苦役,泥泞街道上的乞丐,比金陵更要多好几倍。
王朝末期,北方城市独有的苦旧穷酸与臭讲究,与洋人和资本带来的奢靡爱玩与新享受,跟加了天津味道的杂拌菜似的混搅在一起。
掉漆老红木、白色大理石在泥巴上交替铺出城市的地面。
藏头诗的刺绣褪色布招牌、法文德文的止咳药水彩纸广告在视野中交错。
八仙过海楠木菱格窗的西斜阴影下,有说着洋文的年轻生徒与新晋官员在抽雪茄;安盛银行好比巴特农神庙的希腊高柱下,有裹脚的花袄老太抱着戴虎头帽的孙子去存钱。
这里比金陵更割裂,更碎片,更格格不入。
言昳不讨厌天津卫,只是这座城的年岁不够长,街道泥泞,污水横流,卖枕头的妓|女与满身刺青的苦工在街上游荡。天津卫正在繁荣与贫穷的两个极端中挣扎着,还没能像金陵那样修炼出遮掩本质的虚伪体面。
言昳快到自己之前去过几次的酒楼,就听见人群正熙熙攘攘的往沿海的道路跑去,或是好奇或是欣喜,更多的人都是看热闹的心态,少数人手里还拿着花束横幅。
她皱起眉头:“这是迎接谁呢?”
山光远也不太了解:“是什么人最近要来天津了吗?”
山光远将马车停在酒楼中,酒楼里不少食客正在往外走,显然也要去凑热闹。这就给言昳她们空出了泊车马位置。
店内跑堂一眼就认出了言昳这位熟客贵人,连忙将她往楼上引至三层上的亭台隔间。
言昳在三楼延伸出去的楼亭之上,也能跨过修道会的十字架和佛寺白塔,看到港口附近的景象。她看到一艘艘桅杆上飘着红帆的木质宝船停靠在岸边,船舷上挂着各色绸带,众多官员似乎在口岸的石栈上列队作揖迎接,水岸上人头攒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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