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谨站在黑夜里,身形笔直如刀,那股锐利是不管多浓的夜色也能割得开的。
山药没有跟来,于是没有人看得见他。但他看得见别人。
就在湖边的水阁里。他喜欢的那个女人,红衣红颜,鲜明的如同一道新伤,正与另一个男人喝酒谈笑。
他早就知道她是个女人,从她傻乎乎把自己药倒在他怀里那一天起。
初时他觉得她很不简单,能把他从铜墙铁壁的淳国大牢里劫出来,又一连击退十三风虎和三百金吾卫,而且小小年纪就在宛州扬名立万。他很讶异一个草根出身的平民女子能有这样的成就,所以最终托身顾府,随她一同来到天启。倒不是多想仰仗她的本事,只是按捺不下心里的好奇,想看看这个奇特的女子,到底能有多奇特。
她以绝对意外的方式出现在他的世界,如同一场好戏开了头,让人不禁想接着看下去。
接着看下去,他又发现她其实很简单。喜欢吃喝玩闹,兼有一点口是心非。他可能就是喜欢她这点口是心非。总标榜自己爱财如命又惜命如金,追求乱世里的独善其身,但又藏不住一颗温暖易感的心。她会忍不住去关怀别人,却时刻摆出满不在乎的脸,仿佛觉得生性温良是一件可耻的事,虚张声势的样子像极了她养的那头胆小的凶兽。
这样聪明温暖的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何况她还那么美丽。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只因平时惯着男装,免不了行止粗率,才每每让英气盖过了妩媚。但在这一夜,在露意深浓的高台水阁上,这个绯衣招展的少女如同野火花一般,烫入了眼,又烧上了身。她的笑脸因为对着别的男人绽放,变成令人难以忍耐的酷刑。
敖谨深深吐纳,胸口似乎塞满浸水的棉絮。他踏着银白的芦苇慢慢走过去,仿佛走在冰天雪地里。
国仇家恨,不管多么沉重他也能一肩担起。甜美爱情,却像挂在高枝上轻摇的红豆,点滴都是不可承受之轻。
“七公子!上来喝一杯!”
小闲忽然看见阶下等候的人影,兴高采烈冲他招手,眼角眉梢似乎有碎金阳光在蹦。
敖谨将目光移向她对面的男人。
翩翩公子,倾世风流,却是来自敌对阵营。他不明白小闲为何一身妩媚红妆与之对饮,也不明白她为何当着外人直呼他“七公子”。她把专属的秘密随意摊开,显然是已经把这个辰月教长视为值得信赖的知交。
他冷冷直视原映雪的双眼,喉咙深处涌起一股剧烈的厌恶,仿佛有人突然塞进去一只受伤的墨鱼,腐臭的黑汁狂飙出来,呛得他直想作呕。
这些辰月!他们身后血流成河,白骨累累,怎么还敢睁着这样一双眼睛?
敖谨瞪着这双通透无尘的眼睛,里面看不到情绪,看不到欲念,看不到红尘黄土,只有他自己——他的愤怒,他的嫉妒,他的仇恨。
这双眼睛似乎看遍了世间全部的美好与丑陋,最后淘尽千沙,只留下了一面镜子。
他看着那双眼睛,仿佛被噩梦魇住般不能动弹。那个面目狰狞、满怀仇恨的男人,是他自己?
“小原,喝酒!去他的神,来喝酒!”
一双玉手豪迈地勾住原映雪的肩,打断两个男人之间的暗战。原映雪俯下身,对试图跟他勾肩搭背的少女无奈笑道:
“今天你是真醉了。下次再喝吧,府上来接人了。再会。”
“醉了好。神不会醉,只有人才会醉啊……”
敖谨接过絮絮叨叨的少女,又冷冷看向原映雪。什么神啊人的,这种乱七八糟的辰月鬼扯,八成是听了他的灌输。
然而原映雪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小闲。他说完那句再会,将软脚虾似的少女交给敖谨,之后便仰首靠在窗边竹榻上,似乎也没有送客的打算。湖面疾风涌动,吹乱他的乌发和衣襟,平添了一些落拓之意,看起来倒真有点像酒巷里宿醉的公子哥。只有那双微阖的眼睛里还闪着清冷的银光,仿佛碧空明月,虽美却不含情绪,随意洒落在山野湖泊间。
小闲在一个头疼欲裂的宿醉的早晨醒来,听到很多让她头疼欲裂的消息。
“姑娘做得好,家主很满意。”
她刚一睁眼就听见屏风后的轻哑人声,裂帛似的,是那个常年跟在老头身边的影魅信使。
“唔。”她含糊地应了一句,发现自己的嗓子也嘶哑得跟那信使也没什么两样。
浑身疼得仿佛被驷马长车当街碾过,她艰难地在床上打了半个滚,突然惨叫一声,撅着屁股对屏风直挥手。
屏风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影魅信使从暗处走出来,将断了一条腿的小闲扶起来坐好。
那是一个清秀的圆脸男孩,如果不是声音诡异,站在街边拉着大人衣角要糖葫芦吃也不会引人侧目。
明明挺可爱的娃,非要学神秘冷漠的杀手做派,仿佛不这样就不够专业似的。
龙家的坏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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