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王十四年的春天特别少雨,城外赤红的帝槿花开得火热,好像随时会点燃角楼。好容易在五月盼来了一场雨,人们的心情却没有得到安抚和平复,因为就在同一天,紫陌君白曼青和三十三个士林子弟被辰月的缇卫当街屠戮。这个被后世称之为“永安血案”或“紫陌三十四友之殇”的事件,直接开启了两方对决的最后战场。
理论上圣王这个年号此时已不复存在,因为匡武帝崩于十三年,后一年应该是新帝元年。但无论是辰月支持的伪王白千行,还是百里恬和天罗支持的太子白渝行,都没有完全获得继承大统的资格——换言之,这是权力更迭的前夜,辰月和天罗的争斗进入了最激烈的尾声。
就在此刻,老爷子将目光又重新对准了原映雪。
其实针对原映雪的暗杀一直不曾停止。虽然他多年不问政事,甚至对辰月的倒台摆出乐见其成的态度,但始终是辰月二号人物,若能成功诛之,对舆论导向和军心鼓舞将会起到难以估测的作用。问题是原映雪实在太过强大,这些年一直没有人找到突破之法——龙颖当年也许找到了,但他信守承诺没有公之于众——所以老爷子决定转变思路,改用离间之计,借刀杀人。
消息来的时候是白天,我没有星星可看,如往常一样靠在窗边发呆。突然一个影魅信使出现在崖子的暗角,递给我一封直达密信。影魅信使在天启,说明老爷子也在天启。老爷子在天启,说明……我脸上突然发烫,匆匆将信拆开,一读之下却是浑身冰凉。
是祸躲不过,龙颖曾经假设的情境终于出现。老爷子认为现在时机合宜,可以考虑对目标收网。
整套计谋执行了有段日子,形势对原映雪越发不利。设计陷阱的起因是辰月得到确凿消息,说缇卫内部埋伏着天罗的间谍,且是卫长级的高层。这简直是为原映雪量身定做的罪名。他一贯对辰月的事业漫不经心,有同情义党的名声,而且和天罗走得很近——后一条显然指的我和顾小闲。
最简单的陷阱往往最行之有效,我们要做的只是埋下怀疑的种子,静待它长成参天大树。甚至不用浇水施肥,人心里那些肮脏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肥料。
于是我在山堂指示之下,向辰月某个执守坦白了身份,假意要以间谍的名字换取政治避难,目的只是将一系列莫须有的证据交到辰月手里。
现在指令来了,我要在明天中午之前,将证据交出去。
我在窗边一直坐到天黑。身上裹着厚毯,脚边生着火盆,却始终觉得冷:
檐下挂着白花花的雨线,好似许多股粗麻绳拧在一起,厚重的水雾渐渐凝成涓流,顺着窗缝和桌面汇聚到我身边。饱食水汽的毯子甸甸下坠,我仿佛站在世界尽头的沉船旋涡里,风暴将至,四野无人。
这是我做龙玄玑的最后一天。
从明天起,我是谁,要去哪里,答案完全未知。五年前我就为这一刻做出了抉择,当时的答案非常确凿,只为那一场生如夏花的绚烂爱情。如今花期已过,答案未改,理由却变得有些复杂。也许不再是为了爱情,但必然是为了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
爱是什么?我其实也没有特别清晰的定义。不过当你怀着爱去做一件事,哪怕是独自站在世界尽头的沉船上,也会觉得充满勇气。那是一种积极、正面、让你想起来就会由衷微笑的东西。我至今不懂爱情,不懂友谊,不懂如何定义我和龙颖、原映雪、顾小闲之问的关系。但我想起他们的时候会由衷微笑……我低下头,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龙颖真了不起。我的身体里住了一个多么孤僻而固执的灵魂,他竟然教会了我这么温暖复杂的东西。
你以前没这么爱哭。
熟悉的声音,又是龙颖。我忍不住破涕而笑。最近两年变本加厉,每当犯蠢的时候就幻觉听到龙颖各种嘲弄。难怪人家说世界上有三样东西一辈子摆脱不掉:呼吸、心跳、童年阴影。我摇了摇头,努力想甩脱我的童年阴影。但龙颖要是那么容易甩脱,也不会让我在过去那五年饱受折磨。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是在耳边,带有十足嘲弄之意,“玄玑姑娘贵人多忘事,在下龙颖,可有印象?”
我猛然回头,廊下灯火飘摇,透过门上满雕的细花漏进些许,勾勒出一个清冷身影。这个身影我从小到大看了十年,放进人海中只凭一个依稀的轮廓就能认出,没有理由只用五年就能遗忘。但我突然不能确定这一幕是否真实,急急挥开窗户,为了让更多的光线可以照进。
冷雨夜一拥而入,吹散火盆周围的残温和龙颖额前的湿发。他的脚下积了两圈小小的湿,看起来在雨里走了很长时间夜路。我自认思维不够缜密,构造不出这么逼真的梦境,所以这一次大概不是幻觉,不是梦境,是龙颖真的回来了。
我想也没想,直接跳起来冲进他怀里。
龙颖明显有些错愕,因为这有生以来最热烈的欢迎。过了很久,他低低一叹,声音已经变得柔软。
别抱我,我身上湿。
随时随地不忘洁癖,果真龙颖。我却不肯松手,泪雨滂沱直下,将他冰冷的衣襟浸得温热。他身上有久违的气息,其实我在早年间就非常熟悉。月下踏马中白山,我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虽然路途颠簸,却是多日来第一个安眠之夜。
那一年我七岁,失去了一个世界,又获得了一个世界。学徒生涯残忍酷烈,多少夜晚偷溜进龙颖房间,非要紧靠着他才能安然入眠。这个习惯持续多年,直到有一天被他严令禁止。那一年我十三岁,在度过数个不眠之夜后,誓言今生最讨厌的人就是龙颖。
青春是荆棘丛中的暴走,越亲密的人就越容易被扎伤。时至今日我终于发现,如果龙玄玑的世界有一个不可替代的唯一,这个唯一就只能是龙颖。
可惜时至今日,已是最后一日。
我一向生活清简,没料到自己性格中也有挥霍无度的一面——龙玄玑生命的最后一天竟然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奢侈地一觉睡到天明。
睁眼时雨声已止,晨鸟未鸣,正是破晓前最黑暗寂静的时分。窗户不知何时关上,湿衣不知何时烘干,炉中炭火明灭吐息,将常年冰凉的手脚烘得微暖。
炭炉暗淡的火光中,龙颖衣冠不整,似笑非笑将我凝望。顺着他的目光往下,我看见自己双手用力攥着他的衣襟,仿佛担心在睡梦中遭人遗弃——幼时养成的坏习惯。
我力持镇定,默默将他散乱的衣襟恢复原状。难怪后来龙颖禁止我与他同睡,实乃怪我睡相太差。整理到一半,龙颖突然低声开口说,别乱动。好歹在月栖湖混迹多年,饶是我经验欠缺也立即听懂了弦外之音:龙颖大爷八成是想起了此前某堂教学实践,想要与我温故而知新。
回忆起第一堂课是何等惨烈,我立即僵在当场,不敢轻举妄动。然而有些事如果要一定发生,就绝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尤其不会以我个人的意志为转移,何况时间地点人物气氛都是那么恰如其分。最终我还是被温故知新了,过程可谓不堪回首,我也实在没脸回首,只能痛定思痛,对事故的前因后果做一些事后分析。前因主要有二,直接原因是每个人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都会忍不住想要做一些荒唐疯狂的事,间接原因是人性真的非常脆弱,当年随便找龙颖学习切磋的时候就已早早埋下祸根。
至于后果……等我发现后果时,才发现自己对前因的剖析多么肤浅。
其实事故背后还潜藏着一个根本原因——它根本就在龙颖的算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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