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家女人抬头瞅着她说道:
“老施家?咱们屯子里没有姓施的呀。”
老刘家女人过门二十来年了,还是管娘家的屯子叫“咱们屯子”。李振江女人露了马脚,慌忙说道:
“没有老施家?那我记错了。反正这个政府的政策,咱们摸不清。”
刘德山女人同意她末尾的话,点一点头。李振江女人影影绰绰地又说了些小话,就叼着烟袋,一跛一跛地走了。在她身后,在老刘家的脸上和心上,留下一个阴阴凄凄的暗影。她寻思着,胡殿文的家底,也不过跟她家一样,就是多一个牲口,可是也斗了,不定老李家的女人的言语,有一些道理。她思前想后,一宿没睡好。第二天,吃完头晌饭,她牵着她家一个老骒马,外带一个马驹子,来到农会。为着不叫斗,不丢脸,她献出两马。农会却不收,老初说:“你先放着吧。”一听这话,她脸色变了。她还记得早些日子,地主假献地,农会也是这么回绝的:“你先放着吧。”这就是说,往后再来收拾你。把马牵回来,她又想起李振江娘们的话来:
“如今的世事,谁也不知道明天又该怎样了。”
三星高了,刘大娘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老也睡不着。正在这时候,有人叫门,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寻思着:“这会还有谁来呢?”她想起从前她随着大伙斗争地主时,也是叫一个女人,去叫地主的门的。她慌慌张张,不知咋办好。敲门的声音越来越紧急。她翻身起来,才披上棉袄,门外又叫了:“刘大娘咋不开门呀?是我呢!”这个声音很熟悉,很温和,她接口答道:
“是你吗,赵大嫂子?”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去打开插着的柴门。她的心都敞亮了,赵玉林媳妇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妇女,平常和她谈得投缘。她把她引到上屋,拍掉衣上鞋上的干雪,叫她上炕。赵大嫂子盘腿坐在炕头上,跟狗剩子逗一会乐子,两个女人就唠着家常。赵大嫂子问:
“你们掌柜的上前方去几个月了?”
听到问这话,刘大娘松一口气,拿出烟笸箩和旱烟袋,一面把黄烟捏碎,往烟锅里装,一面从从容容回答道:
“三个多月了。说只去四个月的,这会子该回来了。”
赵大嫂子看她递过烟袋来,笑着说道:
“你抽你抽。刘大爷这回功劳可不小。”
刘大娘听到这话,心有底了。她噙着烟袋,心里暗想:“没有过,就不错,说啥功劳呢?”嘴上却说:
“都是应该的,打国民党胡子,抱一点辛苦没啥。”
赵大嫂子看一会鞋样,评论一会针线活,完了笑着问刘大娘道:
“这几天老没见你上农会。抠地主的政治,你咋不去呀?”
刘大娘喷一口烟,叹一口气道:
“我寻思如今贫雇农当令,咱们是中农,成分占不好。”
赵大嫂子连忙说道:
“中农成分还不好?这话谁说的?”
刘大娘本想告诉她:“这话是李振江娘们说的。”但一转念,怕说出来,对不起李家,话到舌尖,就改口道:
“没有谁说。自打定成分,划阶级,咱们中农没往前深入,贫雇农当令,你们说了算,你们是正经主子。”
赵大嫂子笑着打断她的话:
“啥主子不主子的?你这还是旧脑瓜。”
刘德山媳妇说道:
“凭你说啥,咱们成分占得不太好,腰眼不壮实,不敢往前探,抠谁呀,放谁呀,咱也不摸底,不敢多嘴,不敢插言。”
赵大嫂子接口说:
“你太多心了,毛主席不早说过:‘言者无罪’,你不知道?”
刘大娘在炕沿敲掉烟锅里的烟灰,重新装上一锅子烟叶,点上抽着,眼也不抬地说道:
“屯子里的事,都是你们贫雇农说了算,妇女会里,也是你们贫雇农妇女打么[3],咱们中农算是老几呀?”
赵大嫂子听到这儿,连忙接过话来说:
“分出你我,这不是一家人说两家人的话了?贫雇中农是一家,多咱是一样,哪里也一般。咱们跟毛主席那儿,早安上电报。萧队长今儿还捎信来说:毛主席打关里拍个电报来[4],说要坚决地团结中农,不许侵犯。”
刘德山女人听到这儿,移开嘴里噙着的烟袋,抬起眼睛来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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