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当年那灾厄之夜后正好过了六年。夏季,山冈百介再度造访北林藩。
不同于六年前,这回他优哉游哉地花了两个月的时日,享受了一趟悠闲的旅程。
虽说是悠闲,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如今不再听闻有人遭山犬野狼袭击,但拦路打劫、讨买路财、伪装旅客顺手牵羊的土匪依然不绝于途,再加上日子愈来愈不好过,时局绝称不上安稳。有消息灵通者宣称世间将有剧变,且改变的规模势必涵括全国。虽不能将治安败坏归咎于这传言,但坊间百姓纷纷议论时局将产生何种变化,感觉时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懒、不擅交际,如今欲追上时局变化,更是令百介深感力不从心。
虽然如此,如今毕竟不同于六年前,无须担心后有追兵,亦无命丧凶贼刀下之虞,更没有必须得隐匿身份的旅伴同行。再加上这回旅费充沛,故得以骑马乘轿,亦可上差强人意的客栈投宿。这回的旅程,百介终于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过,这趟旅程对百介而言,也并非一路都走得心旷神怡。心中其实是百感交集。在过去的六年里,百介经历了极大的变化。
约两年前,百介的戏作终于得以付梓。有赖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竟也颇为畅销。但其内容毕竟是世间人情,别说是百介念兹在兹的百物语,甚至就连怪谈都称不上,因此也没让百介感到多少兴奋。但若要说是毫无成就感,其实倒也不尽然。虽然没有书写上的愉悦,毕竟有几分伴随银两而来的欢欣。
此戏作为他带来的收入之高,绝非昔日撰写谜题时的酬劳所能比拟。对长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吃软饭的隐居少东的百介而言,这的确是个新鲜的欢喜。再者,他的成就也令店内众人欢欣不已。生驹屋的大掌柜夫妇认为这下终于对过世的东家有了交代,不仅在佛坛前虔诚膜拜,甚至夸张地举办了一场宴席庆功,宴席上还摆满了未去头尾的鲷鱼。不过是一本阅毕即抛的闲书,竟然让大伙如此小题大做,着实令百介难为情。
此事也让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山冈军八郎欢欣不已。听闻百介自谦这不过是本无用闲书,竟回信力陈闲书亦不可轻忽,宜以此为垫脚石跻身文人之林,好让山冈家千古流芳。
百介对家姓、名声本无矜持,对此戏作内容与文笔亦是多所顾虑,深恐此书或许可能牵累山冈一家,绝无可能名传后世。为此,百介在本书付梓之际,还刻意用了个笔名。不过,眼见唯一的亲人如此欣喜,的确也让百介备感欣慰。原本习于隐居避世、终日游手好闲的百介,终于意识到非得好好干点活、赚几个子儿不可了。
一本书卖得好,生意自然接二连三地上门。不过出版商们委托他写的,净是些空洞无趣的世话物,没一个是百介想写的东西。反之,每当百介询问能否写些奇闻怪谈时,都悉数遭到对方婉拒。因此虽然不愿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写了几篇戏作。虽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写起来也算是苦差一桩,但百介还是耐着性子写下去。长年对汗流浃背、辛勤工作者心怀愧疚的百介,总认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虽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评价倒都还算差强人意,让他终于无须再仰赖店内众人照料,也能填饱肚子。以前从没人劝他成家,最近也开始执拗地逼他讨个老婆。虽然为顾及体面,或许真有个家室较为稳当,百介对此依然踌躇不已。毕竟不论怎么看,撰写戏作都不像个稳当的差事,倘若讨了个老婆进门后,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门,百介岂不成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几分犹豫。至于是为了什么犹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许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吧。这可说是一种逃避。不过在旅途中,百介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这应是个关乎觉悟的问题。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活下去的觉悟。这是他迟迟下不了的觉悟。
与又市一伙人相识,数度与那伙人同进退,已有一只脚踏进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时日里不时徘徊于明暗之间。过了几年暧昧不清的日子,迟迟无法决定自己是该弃暗投明,还是弃明投暗,仅能浑浑噩噩地跟在这群混混后头,窥探那头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驹屋的布帘后于哥哥官位的保护下,在这头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身处昼夜之间、宛如黄昏或拂晓般的朦胧之地,这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堪称卑鄙懦弱的处世态度,对生性窝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谓不小。
不过,那伙人的踪影如今已不复见。诈术师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过了两年。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业有成,待他的戏作一付梓,又市就毫无预警地从百介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至于巡回山猫阿银、算盘名手德次郎、御灯小右卫门,那些原本围绕着又市生息的同伙们,也悉数消失无踪。
两年前的确曾发生了一件大事。据传,当时在黑暗世界里曾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冲突,就连百介也知道江户和京都之间曾发生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殊死斗。不难想见其中必有位高权重的黑手在幕后撑腰,而且个个都是令这群不法之徒难以招架的大人物。百介曾耳闻事触治平为此丢了性命,就连丧事也没办,虽然多少让人感到真伪难辨,但根据一位与又市一伙人交情匪浅的阴阳师的证言,那面目可憎的老头的确已在当时命丧黄泉。此外,京都那伙不法之徒的头领十文字狸——为百介与江户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没来得及见到百介的戏作付梓便告亡故。就连治平这种老滑头、十文字狸这等豪杰都落得壮志未酬身先死,那场冲突想必十分激烈。
不过,百介听说,最后的赢家还是又市。至于又市是和什么人、以何种手段、为了什么事抗争,到头来还是没能打听清楚。就连治平都赔上了性命,或许结果仅称得上险胜。但在那等人的世界里,能活下来的便是赢家。既然又市和阿银都保住了性命,赢家还是非他们莫属。
只不过赢是赢了,那伙人竟就此销声匿迹。头一两个月,百介还没放在心上。到了第三个月,百介开始抱怨起又市的无情了。他原本以为又市想必又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抱怨为何不干脆邀自己也凑一脚。即便凑个热闹帮不了什么忙,至少让自己增长点见识。他也曾上曲町的念佛长屋,却发现长屋早已退租。向棺材匠泥助打听,始终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半年过去后,百介终于开始担心了。
他怀疑又市是否对已是小有名气的自己开始有了戒心。毕竟又市平日不宜抛头露面,深知自己终生都得隐姓埋名,如今见到百介终得崭露头角,或许也不想对百介有所连累吧。倘若真是如此,那么,就忘了这交情吧。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实际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时也会忘了又市和其他属于另一世界的人。
一年、两年过去了,他都没再听见又市的铃声。其间百介可说是拼了老命摇笔杆子,写起东西来根本没余力想其他事,但不时仍会在刹那间忆及。这种时候,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这寂寞,并非出自见不着又市,而是不想被他们遗忘。或许这寂寞,其实就来自被人遗忘的失落。倘若一个人在明处过日子,不仅瞧不见暗处的景况,也没必要窥探。过去那一切仿佛不过是场梦,近日他甚至有种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错觉。只不过,这段过去既非梦,还真的曾发生过。
百介的确曾行遍诸藩,助那伙不法之徒布置过一些装神弄鬼的局。但在表面上的生活中,百介总是强迫自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的确,若想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或许此类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反而只会造成阻碍。因此还是忘了比较好。事实上,百介还真忘了不少事。每当想起这些原本已为自己遗忘的过去,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就会在百介心中涌现。由于心中已有觉悟,这些生息于夜晚的家伙,就绝无可能在堂堂白昼露脸。欲于白昼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样的觉悟吧。百介就是少了这觉悟。总希望能永远在黄昏时分徘徊。百介终究是个模棱两可的小鬼头。不想成亲,或许就是这个性使然。
这回出外云游,暂时远离日常生活,百介再次体会到自己原来有多窝囊。今回虽得以在大街上悠游,百介仍不禁怀念起凶险的暗巷。虽未闻一声铃响,百介仍心怀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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