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记得那个超期服役的涪陵老兵。他一年一年的申请超期服役,到了部队实在没有条件再留下他的时候,他便有些孩子气地宣布:我并不图留在部队有个什么好的发展,只喜欢这里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当时没想明白,现在感觉很简单。一个家里有着百万资产的老兵图的就是与部队结下的感情,与五湖四海的兄弟走到一起来的情缘,与河流许下的山之盟,与雪山定下的海之誓。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回到故乡太寂寞了。老兵永远是寂寞高手,尤其快要退役的老兵。同年入伍的战友一个一个的分离,一年一年的减少,不带一丝痕迹。在部队呆得越久就越要忍受寂寞的煎熬。对于一个连队的事情来说,不过如此。走的走,来的来,有的上了军校,有的提了干,有的退了伍,有的结婚留在了驻地,有的去了别的连队或机关,连队的心事谁能懂?老兵落单的心情,新兵无法体会。老兵渴望相聚。唯一的借口就是战争暴发,服预备役的兄弟不约而同地回来。但这种可能总是微乎其微。
我记得常常陪一位河北老兵去不远的另一座军营看他的同乡。这是一个比老兵还老的老兵。老兵和老兵是在邮局投寄家书的时候认识的,风雨同舟,已经有了好几年的友谊。难能可贵的是老兵每周都坚持请假去看望这个同乡的老兵。老兵在连队当文书,有剪报的爱好。大概因为那时的报纸珍贵,一般的人是得不到报纸可剪的。那位老兵虽然老,但他是连队喂猪的,虽然也爱写写画画,但得不到报纸可剪。于是老兵把自己剪的报纸拿去给他看。每次见面大约个把小时,一方郑重其事地剪报,另一方毕恭毕敬地将新剪下的文章递过去,然后坐在白床单上,喝茶聊天,无主题变奏。说什么从来不重要,话不投机,异乡听乡音,关键是看这一点。有时候,聊天也是孤独的一种消解。老兵害怕孤独,同时也最能享受孤独。会享受孤独的老兵永远是智者。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些老兵的孤独中,学到了许多隐忍的生活经验,从他们的聊天中,明白了许多蹉跎岁月堆积的情感。
十七岁的情感是一生的禅,只有当它们真正逝去时,我们才会感到心跳嚣张的孤独。我所忆念的十七朵莲花盛开在一条河流之上的情感,今天已经成了遥远的绝唱,时过境迁,在一个十七岁的列兵心里,他只可能唱“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剌的玫瑰”,怎懂“当我永别了战友的时候,好像那雪崩飞滚万丈”的伤怀啊。是什么摧毁了我们维系战友情感的条件,生活的节奏突然以跑的速度飞起来,老兵的孤独成了一面流泪的镜子,我无法再经典的审视自己内心隐藏十年之久的十七朵莲花,枪管里流出的锈水让我在和平的孤独中慢慢想起战争投下的阴影。
我在拉萨的这所军营,目睹过五载老兵退伍。每一年和老兵分别,心里都轻飘飘的难受。以至去年的那一次,我竟感觉那是一种表演的需要,于我什么都无所谓。我挎着相机,穿行在退伍老兵的行列之中。谁也不愿和我握手拥抱,因为他们几乎和我没有一点生活的感情,只把我当机关一个普普通通的办事人员,只顾紧巴巴地抱成一团让我为其拍照。我保证他们绝对拿不到照片,但我得摆好摄影师的姿势,让他们望着相机的脸,笑得比高原的阳光灿烂。因为这是别无选择的事情,领导三令五申要我节约胶卷。
2005年的老兵退伍是在凌晨四点之后举行军旗告别仪式的。我在睡梦中被一阵软绵绵的军乐声吹醒,撩开窗棂,看见昏黄的灯光下,操场边一群吹军乐的女兵冻得像霜打的萝卜。许多身着军大衣的人在锣鼓声中跑动,然后是声嘶力竭的尖叫,然后听见东风车启动,喇叭里传来如同科教宣讲的声音。很快,我又蒙头呼呼大睡。睡梦中,我像是在参加一场乡村的葬礼,悲伤地睁开眼睛,看见窗外掉了一地的哈达,那些红黄蓝绿的标语在残风中飞舞,紫外线以碎步的速度掠过被风撕烂的纸屑,像祝福,也像挽联。
这与十七岁的离别差距何其之大?我想,一条河流的宽度是远远不足以比喻了。让我再想想十七岁的离别情景——大家围着一炉火不说话。挤在房间里闷着,实在受不了就拿着日记本写留言,写彼此的联系方式、家庭住址。如果有人执意要说话,也是一些和分别无关的话题,想到哪里扯到哪里,海阔天空。老兵常常喜欢和我说话,还常常表扬我会说话,说我才十七岁,就知道天下那么多事情,说我真是一个不简单的人。早在还是一个无知的十七岁的新兵时,我就是一个喜欢和老兵聊天的人。我并不知道老兵们喜欢听什么,那时我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一直以为自己对待感情的方式像珍藏莲花,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源于老兵的孤独和寂寞——
十七岁十七朵莲花(3)
十七岁十七朵莲花,
十七步烟煮酒寂寞,
你在沙里我在水里。
最后一个嘉奖
最后一个嘉奖1
最后一个嘉奖2
最后一个嘉奖3
扎什伦布寺·晒佛节
那个大雪飘飘的午后,我刚从遥远的阿里回到拉萨,便被女兵连邀请参加她们的评功评奖大会。这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在短短的时间里,三等功、优秀士兵这些耀眼的奖项都有惊无险地落到了大家意料中的人选上。倒是通常不被人看好的几个嘉奖名额,在一片议论声中掀起了一点高潮气氛。
眼看大会即将落下帷幕,指导员突然宣布了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鉴于大家一年来在各自岗位上付出的艰辛劳动,经连支部研究决定,增设一个嘉奖名额,要求每个战士都无记名为自己心目中的嘉奖人员投上宝贵的一票,并写出此人的优点和缺点。
这个提议很快得到大家的一片喝彩。为了保证评奖的绝对公正,规定支部成员一律不得参与验票,他们特推选我这个“外来户”当主持人。
很快一大把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字条便汇总到了我手上。当我有些为难地读出字条上的内容时,活动室里一片沉静。
一张张映着高原烙印的脸就像一粒粒地道的、典型的、纯粹的、芳香又甜美的红草霉。那一刻,我忽然感觉女兵们紧张和不安的眼睛仿佛神山圣湖的精灵,又像太阳溅落的星星,让我一时手足无措,不敢睁大眼睛。随着我念出那些让人温暖让人捧腹让人尴尬的文字,女兵们的目光即刻就会飘到那些被念到名字的战友身上。而那个在唧唧喳喳的议论中独自低头的天使则像一株自怜自爱自烦恼的含羞草,但目光又闪烁着惊喜和感念。随着字条一张张念下去,小小的连队活动室里顿时春意盎然。
而此时,玻璃窗上的冰珠正一点一滴地消融。
在我即将念完最后几张字条时,我发现,几乎连里所有女兵的名字都被提及了。我为此非常纳闷,女兵团结友爱的举动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我甚至有点怀疑她们是在弄虚作假,像是早就商量好的一样。
我仔细看了看大家的表情,继续往下念,终于发现,最后一张字条也没有他——那个长得像金城武,性格开朗如小鱼儿,见到老兵就立正喊“首长好”的小男兵——卢路的名字。
早在两年前,我重返高原,刚下飞机认识的第一个高原军人就是卢路。当时他自豪地告诉我,他是女兵连的炊事班长。我戏言他是生在花丛中的王子,他抿着嘴笑得比花还灿烂。在我看来,像他这样的情况,无论如何都很容易让女兵靠近,这不仅是因为他长得帅,主要原因他代表着女兵连唯一的“男性世界”。
我在女兵中搜寻卢路的影子。有一个念头让我犹豫不定,我想我怎么能在这种场合,让我们男同胞的面子受损呢!思前想后,于是终于像足球裁判员那样潇洒地亮出了最后一张“黄牌”,尽管上面写的不是他的名字,但我照样十分抒情地念出了两个字:“卢——路。”紧接着,我又信口开河地吟诵了一句对他好感的话——
“卢路——谢谢你!尽管平时我们都不喜欢你油嘴滑舌的臭样子,可是你精耕细作的饭菜让我们这些瘦如菜苗的女孩子在连队长好了身体。就凭你的这一功劳,这个嘉奖我们女兵都该投你一票。”
下面一阵哄堂大笑,大家的目光开始四处搜索卢路。我没想到卢路今天居然不在场。更让我担心的是,卢路是否早已调离女兵连?
就在我有些惆怅的时候,连长突然推门来了。她抖落一身的风霜,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家安静一下……也许大家还不知道,卢路现在正在手术台上,昨晚他突发高原急性阑尾炎。”女兵们一个个交头接耳,惊讶地望着连长,像是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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