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汗下如雨,老狗嘴唇哆嗦,小英雄字字戳到他灵魂痛处,使得这个变节之人如万箭穿心般难堪、难受。食禄数代之大明重臣,反而不如江南一身世卑微的十六岁少年,真让人愧死!(类似故事也发生在同吴易一起被抓的“白头军”领导人孙兆奎身上,他被押南京后,也是洪承畴主审。面对拖着条“猪尾巴”的清朝“总督”,孙兆奎轻蔑地笑问堂上洪大人:“我们大明朝也有一个牺牲的先烈叫洪承畴,您不会与那位大人同名吧?”狠狠羞辱了这位大汉奸。)
忽然,一旁因久受严刑而不支的夏完淳岳父钱枬忽然一声倒地,匍伏不起。夏完淳见状,忙上前扶起岳丈,厉声激励道:“大人您当初与陈子龙先生及我完淳三人同时歃血为盟,决心在江南举义抗敌。今天我二人能一同身死,可以慷慨在地下与陈子龙先生相会,真真奇大丈夫平生之豪事,何必如此气沮!”
听女婿如此说,钱先生咬牙挺起,忍耐奇痛。
洪承畴默然久之,只得挥挥手,今士卒把二人押回牢狱。然后,上报清廷,拟判处夏、钱二人死刑。
上述种种历史的细节,不见于满清御用奴才文人“官修”的史书。而是出于被乾隆帝“御封”为“贰臣”的明末大才子屈大均著作《皇明四朝成仁录》中。
这位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投机文人,自身道德深玷大污,但他内心中对全忠全义的英雄,也不由自主流露出热切的渴慕和深刻的崇敬。
深知自己来日无多,夏完淳在狱中写下了他那篇流传千古的《狱中上母书》,派人转送老家的嫡母盛氏与生母陆氏:
不孝完淳,今日死矣!以身殉父,不得以身报母矣!
痛自严君见背,两易春秋(严君:对父亲的敬称。见背:去世)。冤酷日深,艰辛历尽。本图复见天日,以报大仇,恤死荣生,告成黄土。奈天不佑我,钟虐明朝,一旅才兴,便成齑粉。去年之举(指自己于前一年入吴易军抗清。他兵败后,只身流亡,历尽艰危),淳已自分必死,谁知不死,死于今日也!斤斤延此二年之命,菽水之养(指对父母的供养。《礼记·檀弓下》:“啜菽饮水尽其欢,斯之谓孝”),无一日焉。致慈君托迹于空门,生母寄生于别姓,一门漂泊,生不得相依,死不得相问。淳今日又溘然先从九京(九泉),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呜呼!双慈在堂,下有妹女,门祚衰薄,终鲜兄弟(意思说家门衰落,福泽浅薄,又无同胞兄弟)。淳一死不足惜,哀哀八口,何以为生?虽然,已矣!淳之身,父之所遗;淳之身,君之所用。为父为君,死亦何负于双慈?但慈君推干就湿(推干就湿:是指母亲把干燥处让给幼儿,自己睡在幼儿便溺后的湿处。形容为人母者养育子女的辛劳。语出《孝经·援神契》:“母之于子也,鞠养殷勤,推燥居湿,绝少分甘”),教礼习诗,十五年如一日;嫡母慈惠,千古所难。大恩未酬,令人痛绝……
呜呼!大造茫茫,总归无后。(倘若)有一日中兴再造,则庙食千秋(享受庙祭),岂止麦饭豚蹄(指祭祀一般死者的食品)、不为馁鬼而已哉……
兵戈天地,淳死后,乱且未有定期。双慈善保玉体,无以淳为念。二十年后,淳且与先文忠为北塞之举矣。(出师北伐,驱逐满清。这句话意思是讲自己死后再度转世为人,仍要与其父在北方起兵反清)
……语无伦次,将死言善(语出《论语·泰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善,指说话真诚不欺)。痛哉,痛哉!
人生孰无死,贵得死所耳。父得为忠臣,子得为孝子,含笑归太虚,了我分内事。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但为气所激,缘悟天人理。恶梦十七年,报仇在来世。神游天地间,可以无愧矣!
1647年,九月秋决,夏完淳等三十多名抗清义士在南京西市慷慨就义。手提鬼头大刀、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面对自己面前昂然站立的这位面容白皙、姣好的十六岁美少年,他那杀砍掉无数人头的双手,也不由自主地发颤发抖,最终只能闭眼咬牙才敢砍下那一刀……
历史有时真是有些荒谬的意味。一百多年后,1775年,即乾隆四十年,总爱炫耀卖弄文采和进行历史“翻案”的乾隆帝下诏,承认明末抗清诸臣“茹苦相随,舍生取义”的辛劳,颁布《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对夏完淳、夏允彝、陈子龙以及一大批明朝的忠臣义士予以“一体旌谥”。由此,昔日满清王朝的危险敌人,一变为全忠全孝的大节无亏之人,而洪承畴们、祖大寿们等曾“事两朝”的“元戎”们,统统进了《贰臣传》。
自乾隆四十年起,夏完淳的生前诗文得以公开刊印、流传,《夏节愍全集》等书纷纷面世,其上千首诗、文、信函,均得以辑成发表。
可笑又可叹的是,与夏完淳同时代投附满清的明末大文豪、大名士们,包括撰写夏完淳第一手资料的屈大均,都被乾隆帝加以痛诋和讥讽:
至钱谦益之自诩清流,颜降附;及金堡、屈大均辈之幸生畏死,诡托缁流,均属丧心无耻。若辈果能死节,则今日亦当在予旌之列。乃既不能舍命,而犹假(借)语言文字以自图掩饰其偷生,是必当明斥其进退无据之非,以隐殛其冥漠不灵之魂!
清朝学者庄师洛所作诗,最能为夏完淳这位少年英雄盖棺定论:
天荒地老出奇人,报国能捐幼稚身。
黄口文章惊老宿,绿衣韬略走谋臣。
湖中介义悲猿鹤,海上输忠啳凤麟。
至竟雨华埋骨地,方家弱弟可同伦。
无论是秦良玉,还是夏完淳,在翻天覆地的历史大动荡年代,他们皆体现出中国传统文化中“儒”与“侠”的最完美结合。所谓儒,即是全力体现舍身成仁、杀身取义的价值观;所谓侠,并非是金庸大师笔下飞檐走壁喷云吐雾能打掌心雷的“侠客”,而是那种能够牺牲自己生命并明知不可为之事而一定要去行动的侠义。
这种飞蛾扑火的行为,对于现在的“世界主义者”和笃信“泛爱”论的信徒们来讲,肯定会被讥笑为迂阔和不识时务。但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尊严和精神价值内核,正是这些妇人孺子的抵抗和不屈所由在。这才是真的道德,真的英雄!
世事多变,有时让人瞠目结舌。在对微渺传说和神话进行“宏大解构”的同时,不少人纷纷为历史负面人物翻案,不仅慈禧变成了忧国忧民的老太太,秦桧和洪承畴都成为“顺应历史潮流”的远见卓识者,吴三桂更在电视剧中变成了有情有义的铮铮汉子,而一直在海外保存汉文明衣冠礼乐的郑氏家族成员,却沦为阻挡“历史车轮”的“小丑”——何其荒唐也!这种大是大非的混淆,如此黑白忠奸的颠倒,思想觉悟方面远远不如“我大清”的乾隆帝。
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底,在诏令国史馆修编《明季贰臣传》时,这位老爷子已经明白无误地把对“我大清”有赫赫功勋的洪承畴、祖大寿、冯铨等一批人打入另册,其意在于“崇奖忠贞”,“风励臣节”:
……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略以经略丧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谢升、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朝)俱曾跻显秩,入本朝(清朝)仍忝为阁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梦庚、田雄等,不可胜数。(当时)盖开创大一统之规模,自不得不加之录用,以靖人心,而明顺逆。今事后平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明朝)臣僚,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幸生,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他们)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复叛之李建泰、金声桓,及降附后潜肆诋毁之钱谦益辈,尤反侧佥邪,更不足比于人类矣……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宥)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各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乃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
在痛诋“贰臣”们的同时,乾隆帝对于清朝开国之初那些与其祖先驰马援弓、浴血死战的明臣明将,如史可法、刘宗周、孙承宗、卢象升等人,大加赞诩,表扬这些人“遭际时艰,临危受命”,均可称为“一代完人”,即使对于稍后“负隅顽抗”的南明诸臣,包括夏允彝、夏完淳父子,乾隆帝也称他们是“忠于所事”,乃舍生取义的英雄。这些人,皆入《胜朝殉节诸臣录》,可谓是万世流芳。
乾隆皇帝,本一阴险帝君,但其对忠奸的区分,确有大可称道之处。
清初努尔哈赤、皇太极之属,虽是老粗“夷狄”,道德观一点也不低。当然,他们文化水平偏低,对汉文化的吸收,更多来自《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的话本子小说,所以对关云长这样义薄云天的人物极为崇敬。关羽成为“帝”(忠义神武关圣大帝),正是清朝顺治帝所封。同时,这些大辫子爷们儿对于历史上的岳飞、文天祥等人也耳熟能详,礼敬有加。当然,满清全力使用洪承畴一类降臣是当时大势所趋,这些鹰犬可以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内心深处,满洲皇帝和上层对这些人充满鄙夷和不屑,特别是对告以南明永历帝一朝虚实的孙可望,清朝当时虽给了他个“义王”的称号,但没过多久就在打猎途中把他当作猎物一箭射死,简直就是不把他当人看待。相反,对于数位在满洲兴起的阶段被俘不屈的明朝大臣,如巡按御史张铨、太仆寺少卿张春等人的大义凛然,清朝汗王、帝君们油然起敬,叹息道:“我从史传中得知文天祥事迹,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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