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感
身体的痛感贯穿了我的儿童时代和少年时代。大部分时间我都处在痛感之中——腿痛、头痛、冻疮痛、痔疮痛、青霉素注射痛等等。
那种风湿性的腿痛是无法解脱的,并且长年累月地持续着,我唯一的抗衡手段便是我的大脑,也就是所谓意识形态。当然那也是有效果的,至少维持了我内在的平静和统一。而头痛则是爆发型的。没有任何预兆和原因,忽然就来了。只有咬紧了牙关“死扛”。痛感是浪,心里总在期盼:过了这个浪头就要好些了吧。哈,下堂课是唱歌课!我一定要用力喊叫。唱,唱!将痛感唱下去,赶走它。混 在很多人当中,我几乎唱得声嘶力竭。一堂课上完,我真的好多了。要是每堂课都唱歌才好呢,爆发型的疼痛就要用爆发型的治疗手段?我不清楚,我只是出于本能在喊叫。冻疮痛和痔疮痛更复杂一些。忽然袭来,超出承受力,使你没有准备。唉,那种不眠之夜!然而终究要承受,因为死不了。
我的生活虽然受到些影响,却仍然在进行着。那个年代里“痛”不是病,当然就没有理由改变自己的生活。谁不痛呢,大家都痛,只不过我是过敏体质,感受更真切而已。所以只要别人参加的活动我也参加,基本上没有拉下过。有时在激烈的奔跑活动中,痛就被忘记了。那时我认为最大的“享福”就是冬天(疼痛发作最频繁的季节)呆在一个暖和的棉花包里面,身上哪里都不痛。然后吃好东西,看小人书。那种理想当然达不到,我仍然时不时地要同痛感搏斗。搏斗总是默默的,偶尔也哭过两次,那是因为实在难以忍受,因为得不到缓解。
一年又一年,真相渐渐地水落石出了。原来“痛”便是我的身体显示其存在的主要方式,它用这种方式来迫使我一刻不停地意识到它。它是一个障碍,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抹煞不掉的存在。我是可以飞翔的,但无论我飞得多么高,另一个我总在那下面用痛感提醒。是啊,我是两个,我必须安抚好底下这一个,否则一切都要破败。没有躯干的头颅是可能的吗?它能够独自在真空里浮游,将那自由的运动做到极限吗?我回答不出。我只知道,文学艺术是需要身体的,不论那身体以何种奇特的方式来起作用,不论那平衡身体的技巧复杂到如何样不可思议,身体终归是想象的母体,精神的生产基地。
我的痛导致了我的身体的觉醒,继而它就要参与创造的活动了。几千年来,我们民族最讲究“养生”,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延年益寿。现在我也热衷于养生了,只不过我养生的目的与传统观念迥异。我不是为了延年益寿,而是为了更好地发展我这副脆弱敏感的躯体的潜能,让它真正成为精神的生产基地,并且只为这个唯一的目的而活。我吃的所有的食物,我做的所有的运动,都是为了缓解我身体里头的顽痛,从而让灵感自由地释放出来。我在不断地搞文学实验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进行“养生”实验。我日日关心的,便是如何样从我的躯体里头解放出更多的精神美梦。当我这样操练之时,我无数次地对自己的身体的功能和变化感到吃惊。我并没专门去研究医学和科学知识,只是凭着直感,凭着长期的经验积累来判断我的躯体。我觉得我的躯体也像我的作品一样里头有很深奥的谜,当我捕捉到了它的需求的蛛丝马迹之时,我的维护的技巧便随之调整。无论多么艰难,我也要同我的病痛达成那种统一。
阳光
我小的时候,阳光还没有毒,一般人认为晒太阳是有益健康的,爱晒多久就晒多久。我们幼年时代都是那种营养不良的皮肤,生痱子,生疖子,生得苦不堪言。到了9岁以后就不太生那些东西了,于是自然而然地,我喜欢上了阳光。我极为羡慕那些晒得油黑发亮的小男孩小女孩。夏天,我故意光着头走在马路中间,而不是走在树荫下面。我很想晒出他们那样的皮肤来。除了这种秘密念头之外,还有种本能的渴望促使我这样做。这是因为我见到阳光就兴奋,情绪就高涨,我太喜欢热烈的氛围了。
时常,并不为任何事由,我就到马路上去走。晒啊晒啊,脖子和短袖衫外面的胳膊终于被晒成了极浅淡的棕色。但是离我的追求还差得太远,我希望自己像那几个活泼的男孩女孩。我为什么就晒不出那种美丽的颜色呢?虽然赤脚踩在柏油马路上很痛,但这种痛同阳光给我带来的欢乐相比就算不了什么了。我的目光扫视着蓝天白云,有时那天庭里还有一两只雄鹰!多么热烈,多么高!我变得如此的自信,胸中的希望在不断高涨,而眼睛也在聚焦,不再像平时那么散乱无定准。有汗从我的腋下渗出来,是少年特有的,带着甜香的汗。我很早就注意到,晴天里出的汗就是这样的。偶尔,我会忍不住和太阳对视,我持续短短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然而我的皮肤还能感到那热烈的抚摸。那是敦促我成熟起来的抚摸。
我终于要下乡了,学校要带我们去郊区农村的水田里劳动。这个消息给我带来了狂喜!穿着短衣短裤在水田里劳动,天上是亮晶晶的,那是何等美丽的情景!可是家里不让我去,他们认为我太瘦弱,在外面会生病。我简直气疯了!背地里,我用一根棕绳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打背包。因为每个人都要背着十来斤重的被子走三十多里路,这对11岁的小孩来说并不轻松。所以老师要求每个人都学会打背包。到了那天早上,我一声不吭地从家中出走了。
整整三天,我们在田里给水稻扯草。到处都是活跳跳的阳光,越晒,我胸中的激情越高涨,手脚越麻利。我将在家里沤的那些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时是初夏,田里又有水,所以并不太热。对于我来说,那些时光是最最幸福的体验了,我简直对这项水田里的劳动着了迷。生产队长对老师说,:“那个小孩表现最好,又认真又踏实。”于是我被评为特等劳模。
后来回到家里,父母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关于农村的那三天,我脑子里最鲜明的细节就是水稻上和田里跳动的阳光。
从儿童时代一直到今天,我对阳光的向往一点都没有减弱。现在,由于我的过敏症,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晒太阳了,可是气候依然对我情绪有决定性的影响。北京是个好地方,将近90%的时候都是骄阳当空照。我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外面,看到我熟悉的金黄色之后,这一天的情绪就基本上有了保障了。阳光是我的永恒的情人、父亲,我却只能隔着玻璃看他了。即使每天必不可少的跑步,也只好在背阴处进行,否则就会加重病情。可是我仍然有希望,难道不是吗?我知道他就在那里,离得那么近,他在不断地影响着我房间里的温度,使得我文思泉涌。他还将我变成一名将军,我镇定自若地指挥着自己的部队,心怀必胜的信心。
缓解
短短的一夜又过去了。外面的路面已经冰冻。啊,他们将门打开,冷空气进来了。我的脚上已经长了冻疮,我不愿意穿那双塑料布鞋,可是又没别的鞋子可穿。那双鞋,鞋底是白色的塑料,已经被磨平了,塑料上只垫了很薄的一层布。我只好穿上它了,我马上感到冻疮被硌得很痛。当然,在家里没关系,走一走就没那么痛了。
一出门就不行了。这种单薄的鞋子踩在冰上面,该有多么冷。疼痛又向我袭来。我机械地迈着步子,将冻红了的双手拢在袖筒里面。我的脚越变越大,布鞋的鞋帮绷得紧紧的,疼痛像刀割。在快到学校大门口之际,疼痛忽然消失了。那是完完全全的消失,因为我的双脚一下子就麻木了。啊,那是多么大的缓解!虽然并不好受。这种麻木不可能持久,在课堂上,双脚就苏醒了,那么痛,我毫无办法。
下课时我加入到游戏中去,我拼命地跳动。脚上出了汗,果然就没有那么痛了。要是一直跑下去该有多好啊。可是铃又响了,只好进教室坐下。出汗的脚渐渐冷却,可以感到袜子的冰凉,摸一摸脚趾头,那么冷。痒和痛又开始发作,唉!有的同学也穿着单薄的鞋子,他们为什么不像我这么痛呢?快下课吧,就可以跑了,一跑就完全不痛了。当然,我最盼望的还是回家。回到家里,有一炉很小的煤火。做完饭之后,留一个指头粗的火眼,将篾烘罩罩在炉子上,放一床小褥子,就可以烤脚了。那是什么样的天堂般的享受啊。
温馨惬意的夜晚。昏灯下赶急赶忙做完作业,闻着那小小煤火的硫磺味洗完脚,我们就开始享受了。要是一直这样烤火。要是不用上学和外出了,那会是什么样呢?一想起上学就愁啊,首先是这双薄薄的布鞋,我的脚马上就要肿得穿不进去了……可是这些事都会过去的。难道不是吗?无论多么为难的事总会过去,以前总是这样的。比如说,老师星期三政治学习,就不用去学校了;比如说,春天忽然就来了,天气一下子变暖。总是这样。然而老师既没有政治学习,春天也没有来。转机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家里给我买了一双橡胶跑鞋。多么好的鞋,蓝色的面子,黄色的边,厚厚的底。真舒服。但这双胶鞋没能挽救我的脚。
经过反复的肿胀,一夜又一夜的煎熬之后,两只脚都开始溃烂了。每天早上下地的那一刻双脚就像针扎。活动活动,走开了就会好一些。在学校里,游戏是不能再玩了,只好坐在教室里。小弟已经没法上学了,他坐在床上,将那只烂了一个深洞的脚架起来。他一声不响地在床上挨时间。我也在挨,不过我还能上学。外面又飘雪了,冬天真长。
突然,真正的转机到来了。冻疮一下子停止了肿胀和流水,原来开裂流血的地方也长出了硬皮。疼痛,持续了一个冬天的疼痛完全消失了。再过一天,我的脚就恢复了原来的形状。看看窗外,才发现满树的桃花正在怒放。小弟不在床上了,他蹲在院子里玩那种一个人的“攻城”游戏呢!属于疼痛的冬天无影无踪了,而春天,属于欢乐和希望。院子里响起小孩们的叫喊声,我们又开始追追跑跑,我们身体轻灵,健步如飞。
在冻疮结疤的地方,肌肉变薄了,皮肤的愈合能力真惊人,那里颜色稍深,但没有留下任何瘢痕。
我和我的病
因为发高烧,我必须躺在床上了。外面是艳阳天,小孩们都在院子里玩游戏,我听到了他们跑动的声音,其中两个还在尖声叫喊。他们在玩追杀的激烈游戏 ——我最喜欢的那种。现在我同那种游戏无关了,高烧已将我体内的欲望全部镇压下去,我的迟钝的目光望着树叶,我心里没有丝毫激动。
高烧之类的急症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生命的常规活动全部改变了,我不再向外发挥我的活力,只是全神贯注于体内的变化。我同疾病对峙,我要扼制它那凶恶的猛扑,在借助于药物效力的同时也借助于自己的意志力。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拖延会导致转机。
通常第一夜是最难熬的,最厉害的时候近于半昏迷状态。可是只要熬到了第三夜或第四夜,疾病就会开始溃退。某一个早上醒来,我会突然想吃酸菜或稀饭,我身上由于疾病而萎缩的器官一个接一个地苏醒过来,尝试着要行使正常功能。虽然由于身体的消耗和失水,我的样子很难看,但我已经在倾听伙伴们在走廊里玩扑克发出的嘈杂声了。我不再注意自己身体内部的斗争。我急于要忘掉那些痛苦的时光,追逐快乐才是我的天性。
我恢复了,我忘掉了疾病给我带来的痛苦,也不再专注于体内的变化。我沉浸在浅薄的感官的享受中。不过那并不是真正的遗忘,我隐隐地感到我终将重返那个地方,那里,只有我和我的疾病,我们赤裸裸地对峙。
没过多久,我果然又重返了。漫长的夜里我时而睁眼时而闭眼,一切白天的欲望都被排除了,黑暗中只有我和那个病。我没有表或钟,但我在分分秒秒地计算时间。只要熬过了某个波峰,前景就会变得好起来。也有的时候,情形并没有好转,而是陷入了更大的灾难,疾病变得空前强大,我无所作为。即使是这种时候,需要的也只是更多的拖延,转机终究会到来。
我的生病的生活是一种更为纯粹的生活,一种生与死纠缠得最紧的极端生活。白天的趣味生活同它相比,差异是巨大的。回想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再想想我的写作,就会觉得我的体质正是上天给我的馈赠。我这种奇特的体质使我既领略过世俗的疯狂享乐,也常常处在专注于内部的纯粹状态之中。说到底,写作不就是二者之间的桥梁吗?
我常想,当高烧或剧痛到来之际,与其对峙的那个“我”究竟是什么呢?“我”不是一股气,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体内的某个器官,而好像是一切,是渗透于每一个细胞的那种东西!
“我今天还是发烧,不过我正在好起来!”我说。
人不能作为纯粹的动物而存活,因为人可以“意识到”。但人需要不时脱离社会返回那种更基本,更纯粹的状态。我童年时代的病痛就是这样的契机,我拥有许许多多的这类特殊记忆,它们成为了我的宝藏。现在我每天处在病痛中了,因为写作的生活就是最为复杂的病痛生活,充满了转化的、有点古怪的生活。外与内,社会与个人生理交织在一起,语言符号既肉感又空灵,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几十年。也许,是因为自娱的快感远远超出了痛感,我才会这样乐此不疲;也许,只有活的意志才是人同肉体病痛对峙时的那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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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
我几乎从不去风景区看风景。“看”对于我来说作用很小很小。然而,我的童年却是在风景优美的地方度过的。
人,只要不是时时刻刻处在濒临饿死的地步,美丽的风景对于他们的心智总有一种潜移默化的作用的吧。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到底起了些什么作用。那一排傍山的宿舍房子,如今看起来是简陋不堪的,可在我4至7岁这段时间,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堂。那时民风淳朴,即使是小女孩也可以一天到晚在附近的山里钻来钻去,并不会有危险。
我总想抓小动物来养。我养过虾子,山螃蟹,螳螂,蜜蜂,蟋蟀,小麻雀,蝙蝠,金龟子,天牛等等,当然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但我还是乐此不疲。也许那是想同小动物沟通?因为年幼,不懂得它们的需要,只有良好的愿望,结果是导致了它们的灾难。螃蟹抓来放在旧脸盆里头养,如果两三天还没死就幻想它们会长大;金龟子抓来用线系着它们的颈部,弄树汁给它们吃;被我饲养的幼雀居然可以像小鸡一样啄米吃,活了十几天却被家里人扔了。山对于我来说,便意味着虾子,螃蟹,麻雀,金龟子等等,几乎每一次出去都会有收获。沟通总是归于失败也阻止不了我继续尝试。只要听见那里有小动物,便两眼放光,跟了那人走。那些树上,那些水沟,水塘里,那些坟头,到处都有我的足印。每年夏天,被我害死的昆虫不计其数——养着养着就死了。它们不愿意和我做朋友,因为我的方法太蠢了,我囚禁它们,导致了它们的死亡。
山上有一些野坟,常有人看见“鬼火”。我也想看,可我又不敢在夜里外出。我大睁着眼往那黑黝黝的山的阴影里头看呀,看呀,什么都没看到。有时,的确有一点小光在某个处所闪烁,但那是守山的,绝对不是鬼火。鬼火是浮在空中游来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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