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的食堂吃饭)啦这种要同人打交道说明情况的事,我才会感到很为难,很厌恶。看来那种正常的将自己看作社会的一员的观念从来也不曾在我心中扎过根,所以我才会一到了要同作为“组织”的人打交道时,就难为情,畏惧。又由于生活上少不了这类麻烦,我隔那么一阵就会忧心忡忡好几天。而灾难就同这种事不同了,我不用同人打交道,我只要忍受并且蔑视就可以了。我已经在父亲的教育下成了个懂道理有理想的少年,完全经得住风雨了。
忧心忡忡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呢?那不就是个人要不要作为社会的一员来生活这个问题对我产生的冲击吗?啊,这的确是个问题!虽然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从儿童时代起我就为了这类事焦虑、恐惧、失眠过。长年累月,我站在外围观察,但我始终融不进去。如果我不预谋的话,我的言语,我的举动就永远是不得体的、异端的。几十年都过去了,摆在我面前的仍然是这个问题,即,我要不要开始“生活”,“正常的生活”对于我这样的人究竟有没有可能?我依然忧心忡忡,就像久远的少年时代那一回要去领工资一样。
生命圈
我想,我和弟弟都有一个生命圈。他的圈比较小,是中国式的。他每天上班,每天惦记他的宝贝女儿,还看一点书,基本上不怎么与人来往。我呢,我的圈子是西化的,不断向外扩张的。我每天写作,稍微惦记一下我的儿子,同丈夫商量一下家务。我的圈子是通过作品向外拓展的,因为我也不怎么与人来往。
焦虑从两三岁起就伴随着我。外界是一个黑洞,幼儿园和医院里那些令我恐怖的日日夜夜,影子似的在眼前穿梭的大人们,宛如噩梦。我总是想,只要一觉醒来,一切就会改变了。所以我应该紧闭双眼,马上入梦。所幸的是这些日子都很短暂,我得以回到我的圈子内。我对三岁多时家中发生的那场灾祸并没有太多的记忆,也许一方面是晚熟,另一方面也是那件事并没有很深地触及我的生命圈?那个时候,我们生活在外婆的羽翼之下,还用不着我们去同外界打交道。从这个意义上也可以说,我的童年既完整又幸福。即使后来进入了学校,即使要焦虑的事大大地增多,我里面那种已经成形的东西也并没有被破坏。
从一开始我的圈就不是完全封闭的,它是一个矛盾,既排斥外界,又渴望着外界。当我搬回城里时,外婆已经去世两年了。我终于在宿舍里交了一个好朋友。那一天,我决心要将我外婆讲给我听的一个极为幽默的故事转述给她听。我和她来到井边,我模仿我外婆的外乡口音给她讲了那个故事,自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很可惜,她没听懂。我有点失望,有点惆怅,还有点恨自己口才不好。那么好的故事,那么好笑的方言,都被我弄糟了!后来我又将那个故事对自己复述了一遍又一遍。
一次我们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伟大的祖国”。写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了我读过的那些课外书,于是产生了来抒一把情的欲望。我写的第一句是:“伟大的祖国,美丽的母亲!”写完这句,我就去找那些书,参照着书上的段落改写一下,成了一篇漂亮的文章。这篇文章惊动了我们班,甚至惊动了学校。一些外班的学生都来问我这么好的作文是怎么写出来的。我的老师问我是不是让家长指导了。我老老实实地说,没有,只不过我参考了一些课外书。老师说了一句令我费解的话:“写作文一定要是自己的真实情感。”我想,莫非她要我别看参考书?但她又补充说,参考书是可以看的。其实我觉得,那篇改编的作文就是我的真实情感,我一边写一边差点掉眼泪了,那时的情感就是那么浅薄的,带欺骗性的。那一次是我里面的东西向外扩张的一次重要尝试。不论我那篇作文多么幼稚,虚假,那也是我自己的第一次,它是我生命圈内的东西的一次暴动。而绝大部分孩子都没有这种抒情的需要。后来老师也并未重视我的写作才能,我的扩张的尝试失败了。我仍然写那些枯燥无味的命题作文,与此同时继续醉心于阅读,让自己的园子里的东西不知不觉地生长。
在我们这个国度里,同人打交道是最耗人精神的,一来二去的你就会变得干干瘪瘪了。这个社会完全是病态的,病的时间那么漫长。像我这种艺术气质的人,在实践中永远跟不上外界人士的思路。所以我最感到痛苦和恐怖的年头是独自在街道生活的那十年。但即使是在那种阴沉的,充满了你死我活的文化氛围的环境中,我也仍然偷偷地保留了我内心的自留地。我既学文化也读文学,时常记日记,时常通过信件和哥哥交流思想。我是不会将自己的精神耗在那些人际关系里头的,就因为这,我的人际关系极坏。当我发现自己永远找不到两全的出路时,就不再管那一套地我行我素起来。而一旦我行我素,内部的东西顿时就强大起来了。一个人,连别人对他的评价都不在意了,别人拿他有什么办法?中国文化是欺弱怕强的文化。一年又一年,我扩展着我的生命圈,到今天,她终于成了不可战胜的。
严肃书籍
我是伴着书籍长大的。从很小的时候起,我脑子里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印象,即,有些书籍是“严肃书籍”,不是一下子可以看得懂的,要等我“长大了”才能接触。爸爸书架上的那几排书就是“严肃”的,里头有西方哲学,马列主义,最显眼的是那套蓝色布面精装的《资本论》,还有几套大部头的中国古典文学史。我多年里头司空见惯的事就是,他每天都在读这些书,大部分都是一遍又一遍地读。
在台灯下,这些书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总之引人遐想。那时候,我喜欢趁家人不在之际将那些书一本一本地摊到桌子上面细细打量。我用鼻子凑近了去嗅,用手反复地摩挲。那些书的装订全都朴素而精致,书里头则布满了父亲的的笔迹,也许,用“仰慕”、“欣喜”这些词都远远不能概括我那种朦胧的、神往的少年心理。那时我自己也开始读书了,大都是一些通俗书,我是不会将它们归到父亲的书那一类去的。我如饥似渴,什么书的短期刺激性最强就读什么,读完后那些书就不见了,没有收藏的冲动,也没有条件收藏,大部分书是借来的。那个时候谁买得起书啊。
父亲的书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始终对我有种无言的诱惑,它们的存在让我下意识里感到,某些书籍里头有一个无比深邃的世界。如果一个人想进入那种地方去弄清某些事,他就得花费掉一生的时间。那灯下长年累月的夜读,那镜片后面冥思的眼神,当然不是为了装门面,当然也同我读那些通俗书产生的激动是迥异的。那么,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那个时候,没人说得出,父亲也说不出,他只是说:“将来,我的这些书你都要读。”那么,将来我也会像他一样长年累月面前放着同一本书,既看又不看,沉浸在冥想之中吗?我不知道。
那一天终究到来了,那是我同文学正式结缘的时候。我手头也有了几本“严肃书”,并且它们的数目还在慢慢地增长着。在后来的探索的日子里,我越来越感到,某些书籍是会变魔术的。在密密麻麻的文字的下面,有一个莫测的世界,这个世界可以称作语言的世界,也可以称作文学、艺术、哲学或人性的世界。最奇怪的就是对于阅读者来说,这是一个互动的世界,只有你通过冥想的发力真正感觉到了她时,她才会延展,并显出自己的丰富层次。而如果你的阅读是懒惰的阅读,那么,哪怕你是一个有天分的人,那个奇妙的世界对于你来说也始终处在“偶尔露峥嵘”的阶段。你进去不了,只能为之叹息。一名现代读者不但要反复读,反复冥想,甚至还要动笔,在写的当中去拓展被你感到的那个世界。这是最辛苦,也是最有收获的阅读。
一名高级的具有现代精神的读者其实也是一名侦察,他能够在书籍的树林里根据某些蛛丝马迹发现下面的巨大宝藏。那些严肃书籍向他发出信息,他自己体内浓缩的精神接受了信息,并立刻产生新的信息。这种混合的信息引领着他进入精神的隧道,就在那个地方开始了伟大的揭示。那是既迷惘又清醒的过程,是人与神一次次晤面的瞬间。那些严肃的书籍都具有这类属性。我们作为读者,如果想要获得现代阅读的快感,就得从体内压榨出精神,就得去进行那种艰辛的冒险。
你已经有了伴随在身旁的严肃书籍吗?如果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那就说明了你是一个真正有精神追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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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公主》和《牛虻》
爸爸的书架上只有马列主义哲学书,书脊上面的一些字都被我记熟了,另一些我记不住,因为太抽象了。我每天在爸爸的书架前流连。忽然有一天,爸爸从图书馆借回了几本外国的童话书(他在图书馆被监督劳动,称之为“劳教”)。爸爸是借回来给姐姐看的,因为姐姐上小学了,认得好多字了。其中有一本叫“金发公主”,爸爸说了一遍,我就永远记住了那几个字。书的封面上画着一名少女,生着金黄色的长发,一直拖到脚踝那里。我的眼珠鼓得老大,久久地盯着那张画像。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头发呢?要是我能得到一根那样的金头发,该有多么好!
好多天里头,只要拿起那本小书,便会有异样的激情在胸膛里高涨。我常趁着没人时仔细端详我的金发公主,我以为金发就是黄金的头发。而且那张脸多么的谦和秀气!想入了神之际,我就将书的封面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要是坏人来了,我就要将金发公主藏在最最秘密的,谁都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说后面山坡上的那个土洞里),等坏人走了再接她出来;如果她没有东西吃饿坏了,我就要把家里惟一的黑母鸡生的蛋都拿出来送给她;还有爸爸昨天给的一粒糖,也送给她。我一定要和她好。
那本书久久都没有还给图书馆,我就把它当作我家的东西了。和邻居小孩吵架时,我突然提高了嗓门叫道:“哼,我有金发公主!你有吗?你有吗?!”当然,她没有,她被我的气势压倒了。
书后来的下落我不记得了,也不怎么关心了。因为后来我认识了很多字,可以看童话书和其他小人书了,文字里面的世界比那张简单的图画更有意思,有意思不知多少倍!然而,阅读的模式仍是一个——联想。我们生来便会联想,而我,最善于在虚拟的世界和我身处的世俗世界之间搭起桥梁,以便自由地来来往往。或许,这是演出的冲动吧。把生活变成戏,有我本人参演的激情戏,那是我每隔几日就要做的操练,在大部分时候,那媒介就是文学,当然偶尔还有电影。我不是像别人那样简单地读或看,每一次我都要同作者一道扮演角色,同作者一道在他们的崇高的境界里生活。
《金发公主》之后的另一本书是《牛虻》。大约在十四、五岁时,我得到了这本书。我是一个在某方面晚熟的、有点懵懂的女孩,所以《牛虻》这部小说里头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我并不完全懂得。不过因为家庭氛围的熏陶,那里头的崇高境界从一开始就深深地吸引了我。开始是废寝忘食地一口气读完,然后重复读,再后来便将书藏在大箱子后面,以免被家里人拿走,像干坏事一样,时不时偷偷拿出来重温。我时常想,牛虻是如何做到忍受一切的呢?一个人怎能像他那样对付疼痛的呢?像那个时候的很多孩子一样,我自己也是非常有忍耐力的。我记得那时风湿痛几乎常年伴随着我,又没有药吃,我便训练自己在疼痛中入睡,我果然做到了。时常,晚上睡觉前两腿疼得厉害,到了第二天早上仍然很疼。但是必须去上学,一活动,就将疼痛暂时抛开了。然而,自从读了《牛虻》,我感到我的忍痛能力同他比较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还有,他的忍痛方式也给我非常深的感染,我朦胧地懂得了“独自承受”这几个字的含义。不但要能忍,还要保持沉默,不向任何人诉苦。只有这样的人才是有理想的能干大事的人。我将书中的每一个有关疼痛的细节设想了又设想,似乎是在测试我自己能否具有他那种超人的毅力。毫无疑问,我同他比,那距离太遥远了。不过我还小,还可以努力嘛。
在那个特殊年代里,很多青年都在模仿牛虻,而我对他的身体力行的模仿,也许是同时代风气的一种巧合吧。好多好多年过去了,绝大部分人都从虚幻的理想主义的高处坠下来,为世俗的嘈杂所淹没,我仍然在继续我的白日梦的演出,只不过角色和背景都大大深化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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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本书的日子
父亲被安排在郊区劳教,我们全家也就随父亲住到了郊区。房子只有两小间加一个更小的厨房,极其简陋,一家八口人挤着住在里头。白天里,哥哥姐姐上学去了,我和两个弟弟在家。这栋房是那种一长排的宿舍房,傍着山坡盖起来的,一打开门就看见山。天晴天,我们整天都在山上,找野果和野毛栗子吃,要不就到溪水里抓螃蟹小虾,有时也帮外婆捡柴。除了肚子饿以外倒也一点不觉得“苦日子”有什么苦。
可是下雨天就有些无聊了,江南的淫雨要落好几个月,三个人呆在没有任何一件玩具的家里免不了吵吵闹闹,有时还小小地打一架。虽然总可以想出点花样来玩,比起晴天来到底差远了。忽有一日,我们得到了一本小人书,书名大概是《桃园结义》(这是现在的推测,因为那时我和弟弟们都还不认得字)。是哥哥或姐姐借了别人的,忘记还给人家了,于是落到了我们手里。啊,那一天真是一个充满了欢欣喜悦的日子!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我拿着书,将那本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不懂的地方就问外婆,外婆对三国的故事是很精通的。终于我们将每一个细节都搞得清清楚楚了。我们一致认为,最值得喜欢的人物是张飞,每次我翻到黑脸汉子出场那一页,三个人就要欢呼起来:“张飞!!”那骑在马上,双手握着丈八蛇矛的形象是多么的威风,多么的扬眉吐气啊,简直百看不厌!当然关公也是很好看的,一个长胡须的红脸汉子(外婆说他是红脸),不论摆出什么姿势都令我们羡慕不已。只有刘备没有什么印象。好像是个矮个子的普通人,穿着长衫。我记得那本书很厚,封面是彩色的,里面是黑白的。我们一连看了好多天,兴奋也一点点地下降。然而只要翻到张飞那一页,尤其是骑在马背上打仗的场面,仍然忍不住要欢呼:“张――飞!!”黑脸的大胡子的张飞是我们三个人的偶像。
后来当然又找到了一些其它的好玩的事。可是只要一静下来。三个人就会不约而同地想到:看图书去!于是拿了那本书到厨房后面的山坡下去欣赏。厨房傍着山坡,中间只隔了一条下水沟,这里是最最不受打扰的地方。每次我们都要在那里消磨一个多钟头。总是那同一本书,总是那同样的欢呼,三个人一起看书是何等的畅快!“到后面去。”这句话成了我们三个人的暗语。后来那本书就总放在那里的一张破凳子上,隔一阵我们就要去那里充一充电。那大概是我们儿时看的时间最长的一本书。到后来封面都破了,书页也掉下来一些,但在我们无聊时,它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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