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还像加上一句:“不见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这句话,却被刘丽玲脸上那种深切的悲哀,打了回来,没有说出口。
刘丽玲的声音中,充满了怅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旁干甚么,我双手按在井……栏上,井栏上长满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著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静,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个倒影,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异特的装扮。”
她讲到这里,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来。
照她的叙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梦中的她。
我忙道:“装扮是 ”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穿著一件碎花的短袄,中国式,可是她……那个在井水中倒影出来的女人,没有将领子的扣子扣上,中国式的短袄,如果这样穿法,很不庄重。”
我笑了一下:“刘小姐,不必研究服装怎么穿法了,你所说的怪异,就是因为她的领子扣子没有扣上?”
刘丽玲忙道:“不,还有更怪的,她的颈上,有著几道大约四公分长、半公分宽的红印子!”
刘丽玲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脸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时,指著右额:“这里,还贴了一种装饰品,是一个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圆点 ”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响,站了起来,又立时坐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我点了点头,事情是有点怪。刘丽玲在梦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个女人的这种外形,在刘丽玲这样生活背景的人来说,自然怪异。但是对我来说,尽管刘丽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为想一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的造型怪异。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造型,在几十年前中国北方,一般来说,有一种女人,被社会道德观念和家庭妇女认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现在社会中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喜欢作那样的打扮:衣服的领扣不扣,露出颈来,而且在颈上,用瓦匙或是小钱,刮出几道红印,以增娇媚。
至于刘丽玲所说的:“一种装饰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老天,那是一块小小的膏药。
这块小小的膏药贴上去的作用,并不是表示他们有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娇态!我所以会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是因为真正觉得奇怪。刘丽玲不可能遇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这样打扮的女人,早已经绝迹。我一面想,一面指著右额:“你所说的那个圆点,是一块膏药。”
刘丽玲道:“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为甚么当我做梦,我对著井水的时候,我会见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这种造型,在以前,中国北方相当普遍,或许你是在甚么电影里见过,印象深刻,所以才会在你的梦里出现。”
刘丽玲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继续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有一股浓艳的妖冶。这个女人……我应该说那是梦里的我,当时从井中看著自己,心里只觉得异常紧张,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决定。过了一会,我直起身来,用力踢开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边全是农作物,走著走著,又来到了一条路上,路旁全是一种相当直的树,树叶的背面灰白色 ”
白素补充了一句:“我看这种树,一定是白杨。”
我当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并不认为路旁的树是白杨还是榆树有甚么重要。但是当我在听到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讲到了路旁的那种树,我心中的吃惊,不必细说,各位也可以了解。
刘丽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甚么树,我只是顺手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口里含著,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不知道为甚么,我不是穿过牌坊的中间部分过去,而是绕过去,因为牌坊的旁边,根本没有路,我绕过去的时候,一脚踏在一个凹坑中,跌了一交,脚踝扭了一下,很痛 ”
刘丽玲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每次当我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之后,我就像是真的跌过一交一样,脚踝一直很痛。”
刘丽玲的话,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著,因为这时,我心中在想别的事,而且感到很吃惊。我做著手势,吸引刘丽玲的注意,同时问道:“那牌坊……上面应该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刘丽玲道:“有,上面是‘贞节可风’四个字,我跌了一交之后,站起来,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刘丽玲看到了白素的手势,扬了扬眉,表示询问。我和白素,都假装没看到她的这种询问的神情。
可能由于我们假装得十分挫劣,所以给她看了出来。她用一种不满的声调道:“两位,这个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白素忙道:“多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刘丽玲叹了一声:“希望你们听了之后,有甚么意见,不要保留。”
我道:“其实,也不是甚么,根据中国乡村的一种古老观念,有一种女人,不能在贞节牌坊下面经过,如果这样做的话,被记念的那个贞节的女子,会对她不利,你在梦里,自然而然绕过去 ”
刘丽玲不等我说完,就“啊”地一声:“我明白了,在梦里,在……那个梦里,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
我含糊其词地道:“大抵是这样。”
刘丽玲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后来,还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这时,我对刘丽玲的梦,已经感到了极度的兴趣。趁她叙述停顿,我过去倒了一杯酒给她。
刘丽玲接过了酒杯来,她十分不安,有极度的困扰。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态,喝酒的动作,仍然维持著优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挣扎著起身,忍著脚脖拐上的疼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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