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4年5月2日 星期一 晴
地点:老王家
出场人物:老王 咪咪方
老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方言说这话时是两眼垂泪的。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场合从何说起的,后语接在哪里,在座的还有谁。应该是指一个女人。也可能是慨叹一种不能实现的愿望。不不,不是悲切,有眼泪也不代表什么。也许是高兴,为自己终于理解了一种情怀高兴。他那时就像小学生,重新认字,为每一个中国字所包含的古典情感触动。譬如说忠、诚,这两个字也曾让他落泪。他自己说,这两个字刚造出来的时候,是发自内心的一种涌动,是纯真的情感,是符合人类天性和自然律的。后来派生出效忠,忠于,才变成丑陋的标语。再譬如纯、洁;又譬如坚、贞;都是源自肝胆的,有这个分泌,这样才舒坦。变成号召,才恶心。
他坐在一只沙发上面带泪光,我坐在另一只沙发上无动于衷。当时的心情,都石沉大海了,和表情对不上号。就是我们俩,也是有很多话说不出口。
他说,他过去那么不喜欢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所代表的那些趣味,现在可以更正为不喜欢中国的老人和历代统治阶级所推行的风气。这些人用几千年的时间歪曲了中国,把人活生生的情感变成化石,他们不代表中国。中国人过去还是很可爱的,是至情至性的,他们在精神发育的过程中发现了人身上脱不去的一些特质,造出一个个对应字,用于自我描绘。每个字刚出炉都是好的,有营养的,基于健康人性的。我们很可怜,我们生得太晚,这个国家舌头上已经长了癌,每个人都传达不出良好的心愿,每句话一说出口就是大便味,自己和自己说话也会演变为对一群人的攻击。刊行的中国语言已经不能顺畅表达人的情感了,好的文章也不过是聪明安排曲尽其笔,稍一激动便成了哮天吼和洒狗血。写字多年,我一直觉得特别堵,觉得自己缺器官,有暗疾,现在知道了,因为要绕开一些词,惧怕一些词,所以怎么写也不像自己,也歪曲了这个地方。
他说,我很惭愧,我为歪曲了自己的兄弟和姐妹道歉。为颠倒了自己和朋友的人品道歉。我很羞愧,今天才相信中国人也是完整的人,中国文化也是人的文化。每个词都要身历其境才懂它在说什么,为什么这样说。教育太失败了,我太失败了。
他说,我不做老人,我不讨人嫌。
他说,你要比我活得长,应该做一件事,编一个字典,像成语小词典那样的。把今天已成空话、大话、不着四六的话列出来,一一追溯回最初的源头,原出人的何种情义,因何自然生发,以及流变。一一都洗干净,讲清楚,别再叫小孩望风而逃了。
我们小时候,互相发过誓,不活过四十岁。也不是愤世嫉俗,只是觉得四十是天文数字,活得那么久十分恐怖。那是在公主坟水果商场门前的大土坡上,下午放学。那个年代正在挖地铁,土堆成山,沟里全是军人。我们从商场里偷了一把伊拉克蜜枣狂跑出来,一溜烟上了山,书包拍打着屁股一边吃枣一边互相指着骂:孙子活到四十岁孙子活到四十岁。夕阳黄土黄军装,满山遍野都是追追打打的小学生。
真活到四十岁怎么办?他一蹲坐下发愁地说。
一头磕死。我一跃骑上他脖子。
孙子不磕死孙子不磕死。我们连笑带嚷互相指着一溜烟跑下大陡坡。
远看是个灯笼,近看是个窟窿。头牌有很多片汤话。我们赢了说:用射电望远镜看,是个火山口。另一本小人书是中秋夜,月亮很低挂在巷子尽头像个灯笼,大家在王吧敞着门跳舞,跳着跳着人都来到街上,在月色下喝酒说话。蒋9的门也敞着,人也都在街上喝酒望月亮,放着另一种音乐。两店的朋友站在街上欢聚,彼此问候,笑语喧哗,去对面“抛吹司”的黑人青年也误走进这里。
店里剩的唯一一桌只喝啤酒的客人大家怀疑是点子。老啸坐在门口高台树下的一把椅子上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方言靠着墙一边和人说话一边回头去看正从蒋9台阶上下来往这边连迈带走的一个猫笑的姑娘。
这姑娘我不太熟,大名一直没问过一直喊她笑脸,只在街上搂过她一次,俩肩膀像俩弹簧不使肌肉拢都拢不住。她是蒋9的常客,偶尔到我们店坐坐,经常看她开一辆饼干色的日本车,停在巷子口,笑模笑样从我们店门前走过,一副良家妇女的梳头打扮。——我不是专门拦在街上调戏妇女的,认识,聊过,聊得挺好,一眼撞上,刹那间都灿烂了,才冲上去抱一下,表示熟。也仅限于几个人。
有一阵方言老去蒋9串门,一大了就不见影儿,我想蒋9那边大概有什么吸引他,那时候蒋9也是鼎盛期,号称果儿园。一拨拨好果儿往那屋进。听到客人一些闲言片语的笑谈,说方言近来贼上一果儿,一过去就把着人家聊天,有出动的意向。也是那么一传,传的人都找不着正根儿。我去蒋9侦察了一番,只见楼上楼下果枝累累,也很不得要领。方言活动规律也没什么大变,还是到点就出现,在一帮干葱局或熟张儿局里耗着,无可疑来电,来来去去一个人,打手机问在哪儿说的都是实话,不像有情况的样子。当然谁也说不好谁真是怎么回事了,谁也搞不清谁心里惦记谁,演得好都算正常。但是,果真有一码事,以我对他的了解,就是这长着一副笑脸有一对好肩膀的姑娘。他那点爱好,嗐。
咪咪方:什么爱好?说说,不要紧的。
老王:阳光的,学生的,没心没肺的,一逗就乐又什么话全听得懂接得住透着伶俐的。我就不说他有恋雏儿癖了。
——他递过去的眼神是看喜欢人才有的,心里乐,照得眼珠子亮。嗐,我也别瞎吹我会观察了,实际上我是根据自己的心理活动下的判断。那姑娘冲他一奔那么一笑,俩人那么一过眼,我这边顿时一阵嫉妒,就凭这嫉妒,我断他们俩有事儿。我的嫉妒一向是很准的,专用于甄别暗藏的情人。一大厅人,各说各话,我一进去,见谁嫉妒,谁就正在和谁打联联。是返祖现象,公的本能,不干什么,我祝福他们。
咪咪方:那么,他们到底是好了没有还是只限于眉来眼去,除了你这种不靠谱的条件反射其他证据有吗?你别净光说你的心理活动。
老王:录音录像?当场抓获?没有。都是听说,东一耳朵西一耳朵。要不要听?不听不说,要听就说——什么叫都是我的心理活动,好像我在这儿淫得不行,往人家清白姑娘头上扣尿盆子。问题有,问题存在,而且问题很严重。听说啊——我这儿可全是听说。方言有个人儿,除了面儿上的历史上这几个,还有一个暗的,最后几天跟他在一起。谁家姑娘咱不管,可能是笑脸,可能不是,爱是不是,就冤枉她了,拿她当形代了,省得再找一个名头顶缸,再冤了一片人。
从我本人,我愿意信他有这个事儿,愿意他最后有个伴儿。我哥去世前,海南两个跟他熟的小姐主动赶到北京来陪他,照料他的起居。人我没见到,到了收没收钱我也不想知道——收没收钱也不影响我感激这两位小姐,为我哥感到安慰。我觉得她们特别好,特别高级——对别人我怕用高级形容,她们我觉得配。还是她们懂情义,一下就把我比下去了。
咪咪方:话说得无比诚恳,但仍无比是男人的想法——临终床头最好有一个红颜知己。
老王:你要狠就狠到底,千万别改主意,就自己单鞭儿,一条道走到黑,见谁喷谁一脸血,死也咬着牙死。我不行,我干不动了,早举手投降了,看到死人墓前一束花也很羡慕。也不要太多,只要一束。我哥很幸福,年年墓前都有花,很多人送的花,延续了很多年。我爸墓前除了我偶尔去带一束长年累月就那么秃着。知道我为什么努力活着吗?还有一个人记着我爸——这世上有过这么个人——是原因之一。他死的时间越久,我越感到这个连系揪着心,想着一天我不在了,他的墓前也彻底空了。虽然我在他眼里不是东西,也就剩我一人还惦念他。一直想写一个关于他的东西,把他放下,只怕写起来又没好话……
——不叫你插嘴不叫你插嘴就是怕被你岔了,你一插嘴我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改唠叨了。你能别插嘴嘛,让我自言自语自圆其说。我这副架子到年头了,芯儿都糠了,进到过去挺难的,你一开牙我就蹦回来你一开牙我就蹦回来,你要累死我呀!——闭嘴!从现在起,静默五分钟——我也。
…………
一家人已经累死了,人不能再多了。人民都是臭大粪。什么也值不当人把肠子沤断。不能同命运真可悲。现在这个脑子,想到什么就要马上说出来,否则一扭脸就忘得一干二净。广东歌还是好听的,就是窄得转不过身。听说他们是原装汉人。听这盘的第5曲,11和13。
先说一个好玩的,有一天一帮女的在卡拉狼嚎唱歌,一堆新歌“舒脖死大”什么的,女的唱得个个亢进,们哦一帮男的坐在那儿赛着发呆。们哦一哥们儿说,老没老一进卡拉就显出来一首也没听过。问方言,方老,咱下半辈子哪儿还能去呀。方言扁着嗓子说,咱没下半辈子了兄弟,您这辈子已经过完了兄弟。
——不怎么好玩是吗?我也觉得不好玩,我说不出来当时的气氛了,当时很好玩,乐死我们大家伙了。们哦这哥们儿的习惯动作是伸出俩大拇哥,当时就把俩大拇哥一齐伸到方言脸前。
问什么是最喜欢的北京话,方言回答,哭半天还不知道谁死了呢。听说那女孩是开指甲店的,又一说练过体操,还一说有老公,普遍说法是比较紧不容易逮。在我们店小二楼听过一耳朵,可能是她可能是她旁边另一姐姐,记不清了,男一边女一边都是半大状态,互相犯骚,方言也在,有女孩的清脆嗓音飞过来:半年起步。
我劝过方言,给自己留机会,也给别人留机会。
丫装没事人但是笑,什么和什么呀。
我说,不要以为好果儿都在树上等着你。
一次我俩俩车在机场高速开车,我在后面看他一路打电话,打他电话永远在通话中。终于通了,他关着鼻子说:没电啦,等到地方充了电再给你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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