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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了我的命,我今天给你搛一筷子菜不应该吗?上官芳说,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秃宝宝喊起来:咋就不能这么说?我那时换肚子,换完了肚子头上又长疮,流脓流血,是不是你给我上药的?是不是你给我刮脓的。你刮我的头,我看不见,你刮其他人的头,我可看得清清楚楚。二十几个人,当时我们头上长秃疮的有二十几个人。原先和我住一房的娃娃们都嫌我难闻,可你每天要给我们二十几个人抹药水,先把脓痂泡软,再刮,刮完了用火罐子拔脓,拔完了又上药。要不是你不嫌脏,要不是你精心护理我早就没命了。好几个长疮的人不是死了吗?上阿姨,你那时候才十###岁,刚从卫校毕业,到孤儿院来当保育员……我的命就是你救下的,你对我恩重如山,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秃宝宝几句话把上官芳感动了,上官芳的眼睛有点湿润了:那是你运气好,没死掉。当时换肚子,的确死掉了不少娃娃,抱出去埋到南山根了。你太小,瓜[1]着哩,不知道送到专署医院的多少娃娃没回来。咱们孤儿院的娃娃,有病的都是从我手里过下的。病轻的,在孤儿院林大夫能治好的,就在孤儿院治;病重的才送医院。在医院治好了的,也是我去接的。记得前后送了###十个,回来了三四十个。那没回来的哪去了?你知道吗?秃宝宝说,你说谁瓜着哩?你说我瓜着哩?你算了吧,谁不知道没回来的就是殁了?我住的那间房子就有三个没回来的。上官芳说,你知道呀?你知道就不说了,不说了。这些事呀,说起来伤心。我问你个问题,你是怎么到孤儿院的?咱孤儿院的娃娃,凡得过病的,大部分我都知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可我没问过你。秃宝宝回答,问过,你问过,我当时没说。我不愿说。上官芳:为啥不愿说?就因为你是孤儿,嫌丢人?

炕洞里的娃娃(3)

秃宝宝说:

丢人?嫌丢人我就长不了这么大了,早碰死去了!

那是咋了?

上阿姨,你是非要我说?

上官芳笑了:你不愿说就算了。我不逼你!

不逼?你不逼呀?你不逼我还就要说!今天我高兴,因为见了你,我就把心里的秘密说出来吧。其实,这秘密装在心里也难受!难受一辈子了!

上官芳又笑,秃宝宝的女人也笑,笑声中秃宝宝讲:

我为啥不愿说?我能活下来,活到今天,是六条人命换来的!1958年,我家里七口人,我大我娘三个姐姐一个妹子,还有我。那时候吃大锅饭,我大上洮河了,家里剩六口人了。我那时小,五六岁,瓜着哩,光知道我大出门了,到底做啥去了,不知道。还是1959年挨饿的时候我娘说,你大回来了就好了,我就问我大做啥去了?娘说到引洮工程去了。我说引洮工程是做啥?娘说引洮就是挖渠,挖一条大渠,把洮河的水引过来。

1958年开头还好着哩,吃大锅饭能吃饱,全村人在一个大院子里吃,一人一个馍,拌汤[2]随便喝,喝几碗都成。到后半年就只能喝拌汤了,不给馍馍了,拌汤也只能喝两碗,不能多喝。第二年秋里,我二姐三姐就殁了。饿死的。整整一年,食堂就给大家喝拌汤,而且汤越来越清,就剩下清汤了,没有面核核了。还越来越少,后来干脆变成了麸皮汤,谷衣汤,啥面都没有了。我二姐三姐饿死的时候正是喝麸皮汤的时候。那时间家里不叫冒烟,队长看见谁家烟筒里冒烟,就跑来搜粮,说你家里有粮,搜不出来就批斗,炒豆子。其实各家都搜过多少遍了,几年前存下的陈粮都搜光了。二姐三姐死后,食堂就关门了,各家撩乱[3]着各家吃去,队里啥都没了。这时我们全家吃谷衣,吃麦衣,我娘和我大姐天天出去找着剥树皮,挖草胡子[4]根根,炒熟了磨成粉,烧汤叫我们喝。后来我大姐也殁了,就剩下我娘、妹子和我。

为啥我没饿死?这就是我最不爱给人说我的家事的原因。还在食堂打汤的时候,不管拌汤清呢稠呢,不管是麸皮汤还是谷衣汤,都是我娘抱个陶土罐子去打汤。她不叫姐姐们去打,怕她们路上偷着喝。打来了汤娘给我们分汤,我的碗里汤总是稠一些,妹妹的汤也稠一些,三个姐姐的汤清得多。

我没饿死的第二个原因,是我娘给我吃独食。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现在谈起来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那么显豁:那是二姐三姐死后,就是公共食堂关门后的日子里。那些日子,我娘、大姐、我和妹子天天吃草根,喝谷衣汤,我觉得马上我就要饿死了,和我二姐三姐一样要撇到山沟里去,因为我的肚子里装的都是草根、谷衣,大便秘结,肚子胀得要死。好几次,我娘把我放在炕沿上拿筷子给我掏。掏得我流血不止,痛得死去活来。但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一天夜里,我娘把我摇醒,往我的嘴里喂了一口莜麦炒面。第一次我娘把炒面塞进我嘴里的时候,我惊呆了。我惊奇莜麦炒面的香味,就像从来没吃过那么香的食物,比肉都香。我还惊奇我娘从哪里弄来了炒面。当时我想问一声,但我娘把被子一拉把我的头捂住了,没容我说话。过了一会儿我把炒面用唾沫浸湿咽下去了,我娘又把被子拉开了,又往我的嘴里喂了一口,又把我的头捂上了。过一会儿又喂了一口。

以后,每到半夜里我娘都给我两三口炒面,不给我姐和我妹子。

我那时想,这是我娘偏心我。

我大姐的死,不是在家里。是我们家的一个邻居给我大姐说了个男人,会宁县的,一个放羊的孤老汉,五十几了。孤老汉来我家接我大姐的时候,牵着个驴。当时说好的是给二十斤糜子就接走。我大姐也同意了。可是那天那老汉来接的时候,我大姐不愿走。那老汉老得一塌糊涂,还是个瘸子。我大姐在家里哭,说,娘,我不愿跟他。我娘也哭,但我娘骂她:你不去家里就没这二十斤糜子,你弟弟你妹子就得饿死。我大姐就骑上那个老汉牵来的毛驴走了。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个老汉跑到我家来了,和我娘吵仗来了,要把二十斤糜子要回去。说是他牵着驴走到华家岭,我大姐跳了崖了。是我娘和我大姐合计好了坑他二十斤糜子的。我娘当然没给他糜子,我娘说他没把牲口牵好,把我大姐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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炕洞里的娃娃(4)

我大姐死的那一年十六岁。

靠着我大姐的命换来的二十斤糜子,我娘、我妹子和我过了一段时间,我妹子也死掉了。我妹子的死,我记得是1960年的正月,过年的时候。天冷得很。那时我娘每天都去沟洼里拾地软儿,把我和妹子放在家里。我妹子那时已经饿昏了,饿晕了,走在平路上都绊跟头;遇上一棵草,腿迈不过去,要绕着走。她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就是绊倒磕碰下的。绊着流出来的鼻血在嘴唇上结着血痂。我娘拾地软儿去的时候,把我放在家里看我妹子。我和妹子饿得在炕上坐不住,后晌的时候跑在门口去坐着,等我娘回来。有时在麦场的草垛根里捡麦颗颗。一天也拾不上几颗,村子里的大娃娃们把草垛都翻了几遍了。偶尔在场边上墙角里拾上几颗,拾起来就塞进嘴里。

那是一天黄昏了,我娘拾地软儿回来了。我娘那时身体也弱得走路摇摇摆摆的,脸上一点儿肉都没有,就是肉皮贴在骨头上。可我妹子不懂事,看我娘进了门坐在台阶上缓着,就扑到我娘怀里缠着吃奶呢。我娘心烦,推了一把,我妹子就跌到了,哭了。那时我妹子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哭的时候,就像赖猫叫唤一样,声气又细又嘶哑。我娘也没管,到灶房泡地软儿去了,给我们烧汤。我跟进去帮我娘烧火。我娘把地软儿和谷衣烧下的汤端上,到台阶上叫妹子喝,我妹子还在地上躺着,叫也叫不喘了。我娘用一团胡麻草裹住抱出去,撇在洼里了。我娘撇我妹子的时候,我跟着去了,但我娘不叫我靠近。我远远地站在坡上看,我娘把草点着了,把我妹子烧得黑糊糊的,然后回来了。我娘没哭,我也没哭。

我妹子殁了之后,我问过娘,前些天我吃的炒面是哪来的?我娘说队里搜粮的时候,她把七八斤莜麦装在一个布袋里,夹在大襟衣裳的腋下,在台阶上坐着。搜查队光顾了挖窑砸地面,没想到她怀里还揣几斤粮食,这几斤粮就保住了。后来她用石窝[5]踏[6]碎,每天给我吃上两口。

我妹子殁了时间不长,我大从洮河回来了。那已经是春天了,我记得苜蓿长出来了,能掐着吃了,生活也好些了——国家的救济粮发下来了,一人一天四两[7]。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大是逃跑回来的,我姐我妹子饿死了,我大心里急得在洮河工地蹲不住了。

我大回到家的那天,我娘给我大烧的豆面拌汤。我大喝拌汤的时候,我娘说:

我没本事,就给你拉扯活了一个。今天我把你的后人[8]交给你……

我大在炕上喝拌汤,我娘坐在炕沿上跟我大说话。说了一句把我交给我大,接着就哇的一声哭开了。哭着哭着扑腾一下又栽倒地下,哭声就断了。我大慌忙下地,把我娘抱到炕上喊,娃他娘!娃他娘!也没喊过来……呜呜呜……

说到这里,秃宝宝已经泣不成声。上官芳也是泪流满面,她拿块餐巾纸捂在眼睛上,呜咽着说,不要说了,快不要说了……宝宝快吃,快吃了你还赶车呢。

定西汽车站离着饭馆很近。上官芳夫妇硬是把秃宝宝两口子送上车开走了,老两口才步行回家。刚走几步,丈夫就问:这娃叫啥名字?上官芳说,名字我也不知道,那时间人们都叫他秃宝宝。男人又问,他大还活着,他怎么就进孤儿院了?上官芳说,那娃说他的命是六个人的命换来的,这话你没辨过来吗?他爸1960年冬季没了!男人说,不是吃上救济粮了吗?怎么还……上官芳斜了丈夫一眼,不满地说,你这个人猪脑子!我跟你说过,通渭县的饥荒和定西和全国的饥荒不一样。定西是1960年闹饥荒的。通渭是1959年闹饥荒的;1960年冬上又闹了一次。这中间省上发过几个月救济粮,死人的情况减轻了一阵,可这一年因为饥荒没种上粮,到夏天救济粮一停,又开始死人了。他大就领他出去讨饭了,他大又饿死在讨饭的路上了。他是定西县火车站的收容所送进孤儿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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