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御仪将金紫将军印绶敷于龙案,太皇太后方以袖巾拭去眼泪,又由御侍挽扶站起身来,遂铿锵道:“三服至亲,四服开外,说得好,就这么定了!兹由孝元庶皇孙——中山王刘箕子续成帝嗣,奉郊庙,继承大统!”
金口一出,嵩呼万岁,震得外廊殿檐上的流苏瓦松都落了一地。太皇太后回头见两宫后主嵬然不动,形同泥胎,便左右蔼蔼诘问道:“你二人还有未尽之言?”
赵飞燕见东朝问询便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嗫嚅道:“既然母后口含天宪,儿臣唯有一事相求。”“但讲无妨。”“刘箕子既为成帝续嗣,臣妾自为天下母。中山国迎奉只须一人进京,余等亲眷不得入内。儿臣不才,定会亲教我儿断文识字,博古通今。三栉三沐,自有遗皇后亲力亲为,不离半分。”
东朝听罢连连颔首,且喜上眉梢道:“至亲至善焉能负义?上有桂宫前车之鉴,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既避了傅太后前殿乱政之忧,亦可防中山王母族毁熸前朝。所言不虚,朕就允了你的奏请!”东朝转而又面南宣道:“余等退吧,三公留下,新君诸事碰头议议,莫让我老妪操这份儿闲心。”玉言既出,三公九卿及金紫将军忙伏拜地上,嵩呼万岁。
待殿门关闭,万籁无声,三人方由谒者前引,趋步去了长乐宫后殿的东厢阁内。案台上的金匜玉盘内早摆满了各色水果,尚有宫女进出来回,箪食壶浆送个不停。
太皇太后亲奉玉卮,笑容可掬道:“上勿忘高祖荫德未央,中山登庸为天下主。愿箕儿知责于心,担责于身,履责于行,也不枉我等四人殚精竭虑,枵腹从公了。”瞥见三人只顾粲笑,便劝酒道:“此为衡山酃县的陈坛老酿,入口平和。”说罢便先饮为敬。
三人见状忙仰脖尽饮。大司徒孔光举杯鉴赏道:“十千美酒卮璃倾,细捧霞觞滟滟金。酃酒者,彰灼史传,取重仪狄,馨香高远,入口绵绵。好酒——好酒!”见宫婢上前盈笑斟满,便话入正题,“大司空这边公务轻省,此迓迎新君诸事,就勉为其难吧!”
彭宣手捧盈盈玉卮又放逐案上,呵笑道:“美酒入怀当是蕴热,我怎感知噌噌发寒呢?”藕片入口,清脆有声,“丞相钧命,怎敢违抗?依臣下之意,时不我待,便不劳太常、侍诏龟卜一番。卜日不如撞日,七月为奇,日为双偶,便定为二十二吧!”余人听罢都连连称道。
酒过三巡,略有微曛,王莽便轻捋髭须细品道:“有仙水酃湖,周回三里,取仙水为酒,怎不甘美?只是这酃湖于南,中山在北,子佩兄虽为易经博士,此去中山南辕北辙,甚是可惜呀!”大司徒孔光抿嘴笑道:“此去千里,国事繁冗,他子佩也无那游历之福。循故事当由大鸿胪持节,太仆前引,车骑将军领虎贲三千一路节制,方保我新君大事无虞呀!”
“清平之世,哪来的车骑,金紫将军尚缺一二!公等切议,看何人可担这车骑之职?”太皇太后话一出口,司徒孔光便施礼建言:“安阳侯王舜一向严正,身居九卿太仆正,又为太皇太后家族至亲,何不迁他兼了这职,合二为一,既增了权重,也神泰心安,何乐不为呢?”太皇太后不置可否,若依惯常,此事也算定了下来。
且说王莽于静园门前下得轺车,惊见王翁垂头丧气地杵立一旁,府卫诸人皆讳莫如深。只听得落地的枫叶萧萧瑟瑟,却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可是那叟喆遍寻不遇?”王莽过得门槛背手而立,吓得王翁疾紧跟进去,立于一旁筛糠道:“长安皇城五宫九市,拐弯磨角都寻遍了,许是这孩子迷了路,摸不着回来的道儿了吧!”王莽见王翁仍迷悟一如,便转过身来,“你可知那契女叟喆实为何人?”王翁一听便眨巴着眼睛,仰脸嘟囔道:“还能是谁?”
王莽一听便不再搭理,撩袍踢步过了二门。王翁一见非同小可,就赶忙前走后脚跟了上去,一路小跑地追问道:“多懂事的孩子,叫您一说七上八下哩……家主您就交个底儿,也好叫老奴死了心。”王莽见王翁紧追不舍,就在西花阁前滞下脚步,“她便是淮阳王母,汝——可知罪?”
“王母娘娘?”王翁一听便浑身瘫软,一下子堆坐在王莽跟前,一脸煞白地呜咽道:“契女若真是王母娘娘,老奴非但犯了家法,更是染了欺君大罪!煎炸油烹,任公责罚,老奴决无半点怨言!”
一听这话,王莽不由暗哑一笑,便戏谑道:“要肉没肉,还腥骚发柴。”说罢蹲身将王翁的玉佩把玩手中,又揶揄道:“你道这是寻常佩饰,此乃后宫专享之物,雕龙琢凤,岂是你我所能佩带?”说罢起身眯眼忆道:“当晚叟喆与我宽衣,内衣熏香十里可闻。你道那是泛泛熏香,内里有龙脑与雄麝心结,苏门答腊特有贡品。北宫飞燕常杂熏二香,班婕妤也曾置发膏,涂薄眉,号称远山黛……”
“老奴知罪……”王翁疾蹲坐腾挪伏拜地上。王莽便俯身挽他起来,且唠叨道:“此是王母倒还罢了,你不言我不语,便各免其罪;若是那嗜杀成性之徒混入园内,我大司马府上焉有活人?”
此言一出,王翁面上便冷汗直冒。又欲请罪,却被家主死死托住,“死罪可免,活罪难饶!这就罚你三十棍杖,回国新都养老去吧!”
王翁一听家主要将自己赶回新都,也无理抗辩,老泪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二人如此对峙良久,忽闻家主呵令下人:“去把长公子叫来观刑!”王翁不想他半路竟思忖出这么个主意来,不由大惊,连忙躬身求告道:“家主叫他作甚?让公子观刑,这叫我老奴情何以堪?”王莽埋脸不吱一声,王翁便扑通跪倒地上,哑声哭诉道:“孩子们本来就怕你,如此摆弄,也疼在心上,还不如让老奴一头碰死!”
王宇听传出得寓所,吕焉一听王翁受难也趋步跟上。王宇便止住脚步,转身问道:“又不是游山逛水,你去作甚?”吕焉一听便红了眼圈,“又不是作了一次替身,我去了父翁总会碍于情面,再说也好搀你回还。”王宇最见不得妻儿前站,多说无益,便气鼓鼓地朝西花阁方向一路奔走,撇下吕焉一人踽踽独行。
王宇搭脚上了西花阁前的台面,一语不发,便一把将掩面啜泣的王翁拉扯一边,且好生抚慰道:“打就打吧,怕什么,还有我呢!”王翁便拽着王宇的袖角,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貌似一脸的愧疚和委屈。
王莽像是在看一场精妙绝伦的皮影戏,自己置身事外,他们倒是父子。见煽情过后,便冷吼下人:“去取廷杖来,三十军棍,由王宇监刑!”王宇便像料想的那样,躬下身段揖礼道:“王翁如今年事已高,诸多罪愆,就由宇儿一人担承吧,诚乞父翁大人明鉴!”王翁一听气得跺脚,泪洒当场道:“你若还是这般帮衬,信不信老苍我一头撞死南墙?”
王莽见长子一时惊愕,便捋须拍了拍儿的肩头,叹息道:“如此也好,你道出来叫你做甚?王翁一身皮包骨头,平生也待尔兄姊不薄,如同亲出哇!如是领杖也是孝道。这样吧,你先领它二十军杖,余等十杖他自己受着……”王翁一听顿地失声,吕焉便赶忙上前拎巾拭泪,且佯装笑脸道:“打打松,头皮聪。他皮糙肉厚的,您还怕甚么!”
王翁眼睁睁地看着王宇进了阁内,又亲手将腰间鞶带摘了下来,递到下人手中,方趋至刑案前满目嫌恶地伸手抹了下漆黑的刑凳,又故作姿态地瞧了一眼指腹的印痕,这才放心地俯下身去……
无论这番做作如何潇洒,王翁还是看在了眼里,看到了他的股骨颤得厉害,牙口“可蹦蹦”地敲出响儿来。遂别过头去,牙关一咬,两眼一闭,珠泪“噗嗒嗒”滴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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