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悄悄地坐在角落里。猎人是个城里人,牙齿雪白,还很年轻,这使她很不好意思。她不断打量着他,可是又害怕碰到他的眼光,及时地移开了视线。她担心他会跟她讲些什么,怕自己回答不了,或是说些蠢话。
“您的父亲很不谨慎。”
李莎急忙说:“他当过红色游击队员。”
“这我们清楚,”客人笑了一笑,站了起来,“好啦,领我去睡吧,李莎。”
干草棚跟地窖一样黝暗无光。李莎停在门口想了想,替客人拿了那件公家发的沉甸甸的大皮袄和一个鼓鼓囊囊的枕头。
“在这儿等一下。”
她扶着摇摇晃晃的楼梯走上去,摸黑把干草摊开,把枕头扔到靠头的那一边。本该下楼去叫客人,可是她竖着耳朵听下面的声响,仍旧摸黑在柔软的、去年留下来的干草上爬来爬去,把干草翻翻松,尽量搞得舒坦些。她一辈子也不会承认此刻自己是在等待着他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来,她渴望着在一片黑暗中慌乱而糊里糊涂的相遇,渴望着他的喘息、低语,甚至是粗鲁的行为。不,她心里没有任何邪恶的念头,她仅仅是渴望自己的心灵能突然剧烈地震动,渴望做出什么含混而热烈的许诺,哪怕是使她痛苦,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并没有人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来,李莎只得走下楼去。客人在门口抽烟呢。于是她气呼呼地说,可别在干草棚里抽烟。
“我知道,”他说,用脚踩灭了烟头,“晚安。”
他睡了。李莎跑进屋去收拾碗盏。她洗着碗,比平日更仔细、更缓慢地擦拭着每一个盘子,又一次怀着惊惧,抱着希望,等待着有人敲她的窗子。可仍然没有人来敲窗。李莎熄了灯,回到自己屋里,倾听着母亲惯常的干咳和醉酒的父亲那沉重的鼾声。
客人每天清早出门,直到很晚才又饿又累地回来。李莎替他做饭,他匆匆忙忙地吃,可一点也不馋,这使她挺高兴。刚一吃完,他立刻就回到干草棚去,李莎依然留在厨房,因为再也用不着替他铺床了。
“您天天打猎,怎么老也没带回野物来?”她好容易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不走运哪,”他微微一笑。
“可您自个儿反倒瘦了,”她眼皮也不抬地接着说,“这算是什么休息呢?”
“这是最好的休息,李莎,”客人叹息一声,“可惜的是假期完啦,我明天走了。”
“明天?……”李莎压低了声音反问了一句。
“是的,一清早。结果什么也没打着。真的,可笑吧?”
“可笑,”她黯然神伤。
他俩再也没谈什么了。可是等他刚刚离开,李莎马马虎虎收拾了一下厨房,立刻溜到院子里去。她在草棚四周徘徊,侧耳倾听客人的声息和咳嗽。她咬着手指,然后悄悄推开门扉,为了怕自己陡然改变主意,急急忙忙爬上干草棚。
“谁呀?……”他轻声问道。
“我,”李莎说,“也许,要我来铺铺床……”
“不需要,”他马上打断了她,“去睡吧。”
李莎沉默着,坐在闷人的黑棚子里,就在他身旁。他听见她使劲憋住喘息。
“怎么,寂寞吗?”
“寂寞,”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尽管寂寞,也不该做蠢事。”
李莎仿佛觉得他在微笑。于是对他、对自己都十分憎恨起来,但还是坐着不动。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坐着,正如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此地来。她几乎从来没有哭泣过,因为她是那么孤独,而且早已习惯于孤独。现在她渴望的莫过于有人怜惜她,有人来说几句温存的话,抚摸抚摸她的头,安慰安慰她,也许,甚至吻她一下——这一点她是不会承认的。可是她又不能说出口来。她还是在五年前被妈妈最后吻过一次,她此刻是多么需要一个亲吻,用来做为那个美好的明天的保证,她正是为了那个美好的明天才活在世上的呀。
“睡觉去吧,”他说,“我累了,我明儿一早就得走。”
于是他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又长,又冷漠,拖声带气的。李莎咬着嘴唇,一溜烟跑下楼去,一个膝盖碰得好痛,她冲到院子里,使劲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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