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直很有力度地说:“非常人能为。”
诸葛亮笑了一声,他于是转过身:“只是不得不为。”他轻轻抚住书案上铺开的几册文书,一册压着一册,像摩肩接踵的数副残躯,他幽幽地说,“牂牁郡,益州郡、越嶲郡、永昌郡……四郡叛乱迭生,国家新遭大丧,国事蜩螗,民生衰力,不忍何为。”
赵直想着诸葛亮的话,辗转出一个疑问:“听说丞相把常房交给了朱褒处置?”
“是。”
“丞相这是把他往死路上送!”赵直不忍地说。
诸葛亮从案上拿起白羽扇,语调平稳地说:“亮知道,可常房干涉地方政务,擅动私刑,逼死地方官吏,论律,本也该处刑。”
“太残忍,”赵直瞧着那张镇定的脸,一颗人头落地,竟还能自若地谈论,仿佛说的不是人命,而是一只鸡一条鱼,他有些不寒而栗,“恕我直言,丞相不是依法处置犯官,而是纵容朱褒,用常房的命去堵住朱褒的嘴。”
诸葛亮没有被激怒,他竟笑了:“谢谢你的直言,就算是这样吧。可常房的死能让朱褒对朝廷暂时卸下戒心,不致牂牁郡叛乱即生,为国家赢得时间。若是元公能想到更好的法子,既保住常房的命,又不让朱褒造反,亮愿意采纳!”
赵直哑然了,他磕巴了一下:“可丞相牺牲了常房,能让朱褒不叛乱么?”
“不能,”诸葛亮冷静地说,“但是足以将朱褒反叛的时间往后拖。”
“可惜常房了。”赵直惋惜地叹道。
“若是舍一命能保住国家稳固、社稷安泰,亮也愿意。”诸葛亮说起慷慨的话用的却是平静的语气,可是没人会怀疑他的诚心。
赵直沉默着,他在想诸葛亮的话,以残忍的手段牺牲个人利益,从而保住国家的稳固,于个人不公平,于国家,甚或于更多的人,也许是最大的好处。
没有人能阻挡诸葛亮的残忍,蜀汉是他的全部信仰。为了这个国家,这个由他亲手建立的国家,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自己。他愿意把自己放在国家的祭台上当作歆享,只要能让蜀汉薪火相传,让那社稷坛上的神圣火光持续燃烧。
“丞相之心,是为国也。”赵直最后总结了一句。
夸赞的话却透着股批判意味,诸葛亮听出来却不在意,他将案上的文书一册册拿起来又放下去:“越巂郡的高定元杀了太守,益州郡的雍闿杀了太守正昂,又挟持了新太守张裔送往东吴,牂牁郡则有太守朱褒早具反意,永昌郡也蠢蠢欲动,南中叛乱一触即发。本应遣兵略定,奈何如今国家百废待兴,不能率军平叛,不得已暂忍一时癣疥之痛。”
四个郡的叛乱像连串的蚂蚱,跳起来便没完没了,赵直也觉得头痛:“克定南中叛乱,丞相需要什么?”
“时间。”诸葛亮紧紧地盯住赵直。
赵直恍惚猜出了诸葛亮的意思:“丞相,要我做什么?”
“为国家赢得时间。”诸葛亮目光清亮。
赵直为难地皱起了脸:“不是吧,你不会是让我去朱褒那里吧?”
诸葛亮仰面一笑:“元公是聪明人,不错,亮希望你去牂牁郡,凭着你昔日与朱褒的几面之缘,为国家拖住朱褒叛乱之足。”羽扇搭住赵直的肩,“朱褒素信巫术神谶,凡举一事行一策皆要问神请占,唯有元公能劝阻他,他人没有这个能耐,望元公不辞!”
赵直觉得自己收到一桶炸药,引子已点燃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一轰而爆,他试探道:“我若是不去,丞相会怎么处置我?”
诸葛亮眯着眼睛:“以乱言谤讪罪弃市,族妻孥。”
“真狠,”赵直无可奈何,“罢了,罢了,我去,不过,我不想落得如常房一般的下场。”
诸葛亮微笑:“亮向你保证不会。再者说,元公聪颖过人,怎样的结果都在尔之掌握。”
说到聪颖,自负的赵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遇着了对手。诸葛亮这种人,不一定要去仰观天象,俯察谶纬,他的心已包容了整个世界,细微和广大都纳入他的法眼,他不必效法占梦者追问既往,他总是看向未来,不一定会胜利,也不一定会实现理想,可他不会停止前进。
赵直今早给自己占了一梦,算出自己会出远门,没想到竟走得这样远,一路往南,去往山林茂密的牂牁郡。那里云深雾罩,山石冷峭,民风蛮野,每一条溪流每一块石头上都烙印着恐怖的传说。
“丞相要我拖住朱褒多久?”
诸葛亮反问道:“你能拖多久?”
“最多两年。”
诸葛亮沉思:“两年够了。”他把散开的文书一一摞起来,低声道,“两年,务农殖谷,闭关息民,国家缓过气来,再南抚夷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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