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道家学说的全盛及其影响
汉初在武帝前的六七十年是道家思想的全盛时代,帝国的政治和经济都受它深刻的影响。
为什么道家会在这时有这么大的势力呢?
道家学说的开始广布是在战国末年。接着从秦始皇到汉高祖的一个时期的历史恰好是道家学说最好的注脚,好像是特为马上证实道家的教训而设的。老子说:“法令滋章,盗贼多有。”秦朝就是法令滋章而结果盗贼多有。老子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秦朝就是以死惧民而弄到民不畏死。老子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秦始皇和楚项羽就都以飘风骤雨的武功震撼一世,而他们所造成的势力都不终朝日。老子说:“为者败之,执者失之。”秦始皇就是最“有为”的,而转眼间秦朝败亡;项羽就是一个“战胜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的坚执者,终于连头颅也失掉。老子说:“柔弱胜刚强。”刘邦就是以柔弱胜项羽至刚至强。老子说“自胜者强”,刘邦的强处就在能“自胜”。他本来是一个“酒色财气”的人,但入了咸阳之后,因群臣的劝谏,竟能“财帛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并且对项羽低首下心。老子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刘邦所以成帝业的阴谋,大抵类此。他始则装聋作聩,听项羽为所欲为;继则侧击旁敲,力避和他正面冲突;终于一举把他歼灭。他始则弃关中给项羽的部将,并且于入汉中后,烧毁栈道,示无还心;继则弃关东给韩信英布,以树项羽的死敌;而终于席卷天下。像这样的例,这里还不能尽举。道家的学说在战国末年既已流行,始皇的焚书,并不能把简短精警的五千言从学人的记忆中毁去。他们当战事平息,痛定思痛之际,把这五千言细加回味,怎能不警觉它是一部天发的神谶。况且当时朝野上下都是锋镝余生,劳极思息;道家“清静无为”的政策正是合口的味,而且是对症的药。我们若注意,当第一次欧洲大战后,于道家学说素无历史因缘而且只能从译本中得到蒙眬认识的德国青年,尚且会对老子发生狂热的崇拜,一时《道德经》的译本有十余种(连解释的书共有四五十种)之多,便知汉初黄老思想之成为支配的势力是事有必至的了。
第一个黄老思想之有力的提倡者,是高祖的功臣曹参。他做齐国的丞相时,听得胶西有一位盖公,精通黄老学说,就用厚币请了来,把自己的正房让给他住,常去请教;果然任职九年,人民安集,时称贤相。后来汉丞相萧何死了,曹参被调去继任。他一切遵照旧规,把好出风头的属员都免了职,换用了朴讷的人。他自己天天饮酒,无所事事,有人想劝他做点事,他等那人来时就请他喝酒,那人正想说话时,便敬上一杯,直灌到醉了,那些人终没有说话的机会。丞相府的后园,靠近府吏的宿舍,他们常常饮酒,呼叫和歌唱的声音闹得人不得安静。府吏讨厌了,请丞相去游园,让他听听那种声音,好加以制止;哪知他反在园中摆起酒来,一样的呼叫和歌唱,竟同隔墙的吏人们相应答。继曹参的汉相是另一个高帝的功臣陈平。他虽然不像曹参一般装懒,也是一个黄老信徒。第二个黄老思想有力的提倡者是文帝的皇后窦氏。她自己爱好《老子》不用说,并且令太子和外家的子弟都得读这书。有一次她向一位儒生问及这书,那儒生不识好歹,批评了一句,她便大怒,罚他到兽圈里打野猪,幸亏景帝暗地给了一把特别快的刀,他才不致丧命。她在朝廷中,供养了一位精通黄老学说的处士王生。有一次公卿大会,王生也在场,袜带解了,回头瞧着廷尉(最高执法官)张释之道:“给我结袜!”释之跪着给他结了。后来王生解释道,“吾老且贱,自度终无益于张廷尉;廷尉方(为)天下名臣,吾故聊使结袜,欲以重之。”(事在景帝时)一位黄老大师的青睐,能增重公卿的声价,则当时道家地位可想而知了。
文帝对于黄老学说的热心,虽不及他的皇后,但他一生行事,确是守着道家的“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为天下先”。他慈,他废除“收孥相坐”(罪及家属)的律令;废除“诽谤言之罪”;废除“肉刑”(残毁人体的刑);废除“秘祝”?(掌移过于臣下的巫祝)。他首颁养老令,每月以米和酒肉赐给八十岁以上的人;他甚至把人民的田地赋完全免掉(后景帝时恢复)。他俭,他身穿厚缯,有时着草鞋上殿;他最宠爱的慎夫人衣不拖地,帷帐无文绣。有次他想造一座露台,匠人估价需百金,他便道这是中人十家之产,停止不造。他不肯为天下先,所以一任北边的烽火,直逼到甘泉;所以酿成淮南王长、济北王兴居的叛变;所以养成吴王濞的跋扈,为日后七国之乱的张本。他的一朝,只有消极的改革,没有积极的兴建;只有保守,没有进取;只有对人民增加放任,没有增加干涉。不独他的一朝,整个汉初的六七十年也大抵如此。
但汉初,尤其是文帝时代,黄老思想之最重要的影响,还在经济方面。自从春秋以来,交通日渐进步,商业日渐发达,贸迁的范围日渐扩张,资本的聚集,日渐雄厚,“素封之家”(素封者,谓无封君之名,而有封君之富),日渐增多,商人阶级在社会日占势力。战国时一部分的儒家(如荀子)和法家(如商鞅韩非)对这新兴的阶级,都主张加以严厉的制裁;儒家从道德的观点,痛恶他们居奇垄断,括削农民;法家从政治的观点,痛恶他们不战不耕,减损国力。商鞅治秦,按照军功限制人民私有田土奴婢的数量和服饰居室的享用。这是对于商人的一大打击。但他这政策后来被持续到什么程度,还是问题。始皇曾给一个擅利丹穴的富孀筑女怀清台,又使牧畜大王乌氏倮岁时奉朝请,同于封君;他和大资本家是讲过交道的。但至少在灭六国后,他对于一般商人是采用法家的方略,他在琅琊刻石中的自豪语之一是“重农抑末”。在兵役法上,他使商人和犯罪的官吏同被尽先征发。秦汉之际的大乱,对于资本家,与其说是摧残,毋宁说是解放;因为富人逃生,照例比贫民容易;而勾结将吏,趁火打劫,尤其是乱世资本家的惯技,这是最值得注意的事。高帝登极后第三年(前199年)便下令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纻罽,操兵,乘(车),骑马(高帝又尝规定商人纳加倍的“算”赋,商人及其子孙不得为官吏,史不详在何年,当去此令不久或与同时)。假如大乱之后,富商大贾所余不多,则这样的诏令根本没有意义,决不会出现的。此时此令,表示连纯驷马车也坐不起的新兴统治阶级,对于在革命历程中屹立如山的“素封之家”,不免羡极生妒了。高帝此令在商人中间必然惹起很大的忿激。所以过后两年代相陈豨作反,手下的将帅全是商人。但高帝死后不几年,道家放任主义的潮流便把他的抑商政策压倒。关于商人服用之种种屈辱的限制给惠帝撤销了。“市井子孙,不得宦官为吏”的禁令,虽在文景之世犹存,恐亦渐渐地有名无实,在武帝即位之初,十三岁为侍中,后来给武帝主持新经济政策的桑弘羊便是洛阳贾人子。道家放任主义,在经济上之重要的实施莫如文帝五年的取消“盗铸钱令”(此禁令至景帝中元六十年始恢复)。于是富商大贾,人人可以自开“造币厂”,利用奴隶和贱值的佣工,入山采铜,无限制的把资本扩大。结果造成金融界的大混乱,通货膨胀,物价飞腾,人民和政府均受其害。
汉朝统一中国后,一方面废除旧日关口和桥梁的通过税,一方面开放山泽,听人民垦殖;这给工商业以一个空前的发展机会。而自战国晚期至西汉上半期是牛耕逐渐推行的时代。农村中给牛替代了的剩余人口,总有一部分向都市宣泄;这又是工商业发展之一种新的原动力。此诸因缘加以政府的放任,使汉初六七十年间的工商业达到一个阶级,为此后直至“海通”以前我国工商业在质的方面大致没有超出过的。这时期工商界的状况,司马迁在《史记·货殖列传》里有很好的描写,据他的估计,是时通都大邑至少有三十几种企业,各在一定的规模内,可以使企业家每年的收入比得上食邑千户的封君(每户年收二百钱),计:
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甔,屠牛羊彘千皮,贩谷粜千钟,薪藳千车,船长千丈(诸船积长千丈),木千章,竹竿万个,其轺车百乘,牛车千辆,木器髹者千枚,铜器千钧,素木铁器若卮茜千石,马蹄躈千,牛千足,羊彘千双,僮手指千,筋角丹沙千斤,其帛絮细布千钧,文采千匹,榻布皮革千石,漆千斗,蘖曲盐豉千荅。鲐千斤,鲰千石,鲍千均,枣栗千石者三之,狐貂裘千皮,羔羊裘千石,旃席千具,佗果菜千钟,子贷金钱千贯。
富商往往同时是大地主,“专川泽之利,管山林之饶”,或抽岁收千分之五的田租。他们的生活,据晁错所说是“衣必文采,食必梁肉。……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据贾谊说,“白谷之表,薄纨之里”的黼绣,古时天子所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
这时期先后产生了两项制度,无形中使富人成了一种特权阶级。一是买爵赎罪制,始于惠帝时。其制,人民出若干代价(初定钱六万,后有增减),买爵若干级,使得免死刑。于是有了钱的人,简直杀人不用偿命。二是“买复”制,始于文帝时。其制,人民纳粟若干(初定四千石),买爵若干级。便免终身的徭役。汉民的徭役有三种(应役的年限,有些时是从二十三岁到五十六岁,有些时是从二十岁起),一是充“更卒”,就是到本郡或本县或诸侯王府里服役,为期每年一月;但人民可以每次出钱三百替代谓之“过更”。其次是充“正卒”,即服兵役。为期两年,第一年在京师或诸侯王府充卫士;第二年在郡国充材官,骑士(在庐江浔阳会稽等处则充楼船兵),在这期内习射御骑驰战阵。其次是戌边,每丁为期一年。除了在北方,边郡的人民不得“买复”外;在其他的地方,上说三种徭役,富人都可以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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