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二次,狄君璞在这间书房里和梁逸舟谈话,那一次是深夜,这一次是清晨,这两次的谈话,无论在气氛上、内容上,都有多么大的不同!梁逸舟在一开始,就有一种备战的姿态,燃起一支烟,他沉坐在那张安乐椅中,除了深深地、不断地喷吐着烟雾以外,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等着狄君璞开口。
这种气氛是逼人的,但是狄君璞并没有被梁逸舟吓着,他也燃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平平静静地说:
“梁先生,我今天来,是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把心虹嫁给我。”
梁逸舟瞪视着狄君璞,他虽然已揣测到了狄君璞此来必定与心虹有关,但是仍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突兀的一句话。他的确吃惊不小,但,他并没有把惊异的神色流露出来。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透过那层烟雾,直视着狄君璞的脸,不慌不忙地说:
“君璞,你可能是工作过度了!”
换言之,这句话也就是说:“你昏了头了!”狄君璞轻蹙了一下眉头,迎视着梁逸舟的眼光,他的眼神是坚定而沉着的。
“梁先生,我没有工作过度,我的理智和感情都非常清楚,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反对这件事,你上次对我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并没有忘怀。但是,我仍然请求你,把心虹嫁给我!”
“你认为你配心虹是很合适的吗?”梁逸舟问,对方那种冷静、那种安详、那种坚决和胸有成竹的态度使他激怒了。当初他把农庄租给他的时候,再也不会想到会发展成今天这个局面!他简直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他不只生狄君璞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那农庄,早就该放把火把它烧成平地,又不在乎几个钱,干吗要把它租出去?出租也罢了,又偏偏租给什么劳什子的作家!这种人天天编故事,编糊涂了,就要把自己编成故事的主角。所以很少的作家会有幸福安定的婚姻,就在于他们时时刻刻要当主角。不行!这件事是怎样也谈不通的,他必须断绝他的念头!
“我认为我会给心虹幸福和快乐。”狄君璞答复了他的问题,“我会尽我的全力来爱护她。”
“你的回答避重就轻了!君璞。”梁逸舟的眼光是锐利的,“你觉得你的‘条件’能和心虹结婚吗?”
“你在暗示我不合条件了。”狄君璞说,“我不相信你对爱情的看法是像一般世俗那样的。你指的‘条件’又是什么呢?梁先生,坦白说,我并没料到会爱上心虹,在你上次和我谈过话后,我也抗拒过,回避过,可是……”他叹口气,声音压低了,“或者人世的一切发展,都有命定的安排。谁知道呢?”
“命定?”梁逸舟抬了抬眉毛,“君璞,你用了两个很滑稽的字,你们这段爱情是‘命定’的吗?别忘了,你比她大了十几岁,一个作家,一个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的人,又是个在爱情上极有经验的人!而心虹呢?她的社会和世界就是霜园、农庄,和山谷。何况她又有病。君璞,我认为你这样做有失君子风度。”
狄君璞领教了梁逸舟说话的厉害了,他开始了解心霞在霜园外警告他的话。一层薄薄的怒意掩上了他的心头,可是,他压制了自己,他决不能发怒,那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是的,我比心虹大了十几岁,是的,我是个作家,也是的,我结过婚,有过爱情的经验……”他说,“可是,这些并不足以阻止我爱心虹,也不足以阻止心虹爱我,爱情,往往没有道理好讲,当它发生的时候,一切其他的因素,都会变得太渺小了。”
“你不必给我开爱情课,君璞。”梁逸舟打断了他。“那么,你来这儿,是来征求我的同意,问我愿不愿意把心虹嫁给你,对不对?”
“是的。”
“我可以简单答复你,也不必深谈了。我不愿意,君璞,你做我的女婿,未免太大了。”
狄君璞涨红了脸,他的冷静已经维持不住了。
“心虹已经二十四岁了,梁先生。”他冷冷地说,“她早就超过了法定年龄。”
“是的。”梁逸舟沉着地说,“但是,你忘了,她是个精神病患者,我有医生的证明,她的心智并不健全,所以,她根本不能自作决定。”
狄君璞凝视着梁逸舟,这是怎样一个冷心肠的男人!
“想当初,云飞遭遇过和我同样的困难吧!”他冲口而出地说。他犯了一个大错误,梁逸舟暴怒地站起了身子,弯向他,指着他的鼻子,怒吼着说:
“你少提卢云飞,那根本是一个流氓!你如果愿意,将来把小蕾嫁给流氓吧。心虹是我的女儿,我有权关心她的幸福!”
“就是这句话,梁先生。”狄君璞很快地说,“你如果真关心心虹的幸福,你如果真爱她,就请不要干涉我和她的恋爱。你可知道她一直很忧郁吗?你可知道她经常生活在一个黑暗的深井里?你可知道她彻夜失眠,常哭泣到天亮?你可知道她脑子里有个黑房间,她常常害怕得要死?不!梁先生,你并不知道,你没有真正关心过她,你没有真正去研究过她,帮助过她。而现在,你盲目地反对我和她恋爱,你主观地认为这对她一定有害。但是,你错了,梁先生,你竟不知道我使她复活了!我让她从那个大打击里复苏过来,使她又能生活,又能笑,又能唱歌,又能爱了!而你这位父亲,伟大的父亲,你站起来指责我勾引你的女儿,你以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出现,好像我是个魔鬼或罪魁。事实上,你根本一丝一毫也不了解心虹。你可以破坏我们,你可以驱逐我,你可以不把她嫁给我,但是,谁给你权利,因为你是一个父亲,就可以置心虹于死地?”他一连串地说着,这些话像流水一般从他的嘴中冲出来,他简直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他喊得又急又响,在那种愤怒而激动的情况下,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和思想。当这一连串的话说完,室内那份骤然降临的寂静,才使他惊愕地发现,自己竟说得那样严厉。
梁逸舟有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狄君璞,浓浓的烟雾不住地从他的鼻孔和口腔中冒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太阳穴在跳动,这一切都显示出他在极度的恼怒中。但他也在思考,在压制自己。好半天,他才冷冰冰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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