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半。
医学院原本就不算热闹的操场上,因为大风降温而益发空荡,偶尔经过个学生,也是背着书包裹紧大衣缩着脖子快步从自习室穿过操场赶回宿舍,偶尔可以听见风声中,夹杂着南方口音的对北京这干燥寒冷大风天气的抱怨。
只有个女孩子,在五,六级的大风中一圈一圈地跑着,满脸满脖子都是汗。
“咱学校田径队女生越来越漂亮了。”一个经过的男生回头瞧着从身边跑过的女孩,对同伴说。
“也没准舞蹈队的,跑步增强腿部力量。”同行的男生也伸脖子看了一眼,“我瞧这天儿跟这儿跑步倒象是失恋的。”
他们随口的议论被淹没在风里,叶春萌并没有听见,她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圈,脑子里已经没有了概念,身体都似乎都已经感觉不到疲劳,只是一圈一圈地跑下去。
田径队的老师说,大家惧怕长跑,是因为有个极限,接近这个极限的时候,特别难受,但是超越了,就是一个新天地,你会跑很久很久,都不觉得累。
叶春萌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多久,只是不想停下来,不知道停下来之后,自己该到哪里去。
从她姑姑家回来,她没有去宿舍,没有去医院,把车子靠在操场旁边锁都没有锁,大衣帽子书包丢在车筐里,就开始一圈一圈地跑着。她长跑的成绩不算太糟,但是也绝不算好,通常为了800米拿个优的体育成绩,都会累得自己想吐,跑过钟点绝对不再多跑半米,然今天,她却已经不知道跑了多少个800米去。并没太感觉到胸闷,并没太感觉出气短,并没太感受到恶心,或者都有,然而脑子里那一幕一幕让她不能相信,不能面对的画面,不断地在她眼前晃着,压倒了所有因跑步而引起的不舒服,似乎唯一可以压制着让她想要嚎啕大哭又想要尖声大叫的惊慌失措的,就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奔跑。
这原本是一个很寻常的上午,甚至很快乐。
早查房,给自己管床病人做基本检查,换药,中间程学文过来,招呼她和白晓菁一起去门诊处置室,分别让她们俩处理了一次换药一次拆线;他夸赞她操作规范利落,白晓菁也大有进步;下周就要基本功考核,他说正常发挥你们俩肯定应该能过关,没准小叶还能给咱们病区拿个奖回来。
叶春萌被他夸得心里挺舒服,固然这些日子算是彻底明白,自己对他那一腔心思,最终必定是要随着时日淡化至不见,再或者就是在自己心里掩埋,然而,每每他的一句肯定,夸奖,再或者是帮她在严苛不近情理的护士长那里解个围,尤其是前不久,院办将她作为违反纪律,不合格的实习生典型的时候,那出自大主任李宗德口----她却相信一定是他对她的努力回护争取来的,对她作为一个临床医生的肯定和赞扬,都会让她涌起一阵带着酸楚的暖和与欣慰。无论如何,被自己喜欢的人肯定和保护,也是很好很好的。
对于程学文这一句随口一说的鼓励‘给我们病区拿个奖回来’倒真是很久以来在叶春萌脑子里不断盘旋的念头,甚至可以说是支撑她认真刻苦跟实习,苦练基本功的若干伟大动力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自从被周明赶出手术室,而被程学文‘捡’回三分区,她简直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在考试和考核上给自己争回个面子,更希望给程学文的三分区增光添彩。虽然说随着时日,她对周明的反感渐渐淡了,已经提不起最初那种鄙视厌憎痛斥的情绪,更因为最近大姑的手术,似乎连对他反感都没了底气,然而,进手术室头一天他对自己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嘲讽,却怎么也不能忘记,甚至难以淡化,始终就是搁在心里,随时会铬得她胸闷憋气的一个大疙瘩,就连不久前她跟病人家属多说话闯了祸,他作为教学主任,跟临床所有老师的意见都是一致,并且在开会时候特别强调‘交流艺术可以提高,但是作为医生,专业技能以及抢救病人到最后一分钟的坚持,才是真正的原则’,叶春萌却忍不住想,他会不会在心里加重了对她的反感,心里说,闯祸的果然就是那个为了漂亮散着头发进手术室的女生。
“我很想努力拿考核第一啊。”叶春萌认真地跟程学文说,“不过王东确实理论和操作都特出色,他是有天份,我就是死用功。看看临场发挥了。再说,”叶春萌低声滴咕了一句,“周老师主考评分,他就是特别看不惯我。”
“啊?”程学文愣了一愣,一时间并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句夸赞鼓励,让她转了那么多的小小心思,这时又听白晓菁说道,“嗯,我们俩都是给周老师第一天就赶出来的,肯定特别看不上。不过再差,哼,也比他带的刘志光强吧?就算他偏袒,反正有这傻二哥,我怎么也垫底不了。”她抬起头笑嘻嘻地瞧着程学文,“他狂到那样又认真到那样,我倒看看现在把刘志光带成了什么高手。”
程学文足足愣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这俩姑娘竟然还记恨着入科第一天时候的尴尬,对周明余愤未消,甚至很是担心在考核中被带着有色眼镜对待,他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说你们真是,真是,”他想了想,“以小孩之心度大人之腹啊!”
“你绕弯骂我们小人哪!”白晓菁挑起眉毛,她对别人冷冷淡淡不爱答理,对程学文却非但没有那层冷淡,连叶春萌怎么也不会省去的,下级对上级的敬畏的规矩也越来越淡,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起,连学生对老师的尊称‘您’字都省掉了,时常没上没下地跟他开玩笑,“这是说我们狭隘,还是骂我们幼稚?”
程学文却也并不以为意,没有拿出上级的架子来,笑着答道,“我说你们小孩子家天真,成不成?”
“现在天真不是褒义。”白晓菁继续说道,“跟傻基本上就是一码事。”
“我是没想褒你们。”程学文没好气儿地笑瞧瞧她俩,“尤其小叶,周大夫要是对你有成见,能坚持对院办老师说你是在抢救中表现最好,最尽职,基本功最扎实的学生?能提出来,院办可以批评,但是鉴于你的表现,我们临床科室要表扬,要肯定?”
叶春萌愣怔地抬头瞧着他,半晌才讷讷地道,“那不是您……”
程学文摇头笑,才要再说,见护士长推开处置室的门匆匆过来,“开会。院长4个副院长都在会议室。让咱们科所有主管大夫都立刻回去开会。”
“出什么事儿了?”程学文把手套帽子摘下来,有点惊讶地问,“不觉得最近会有纠纷啊。”
“不是纠纷。”护士长沉着脸低声道,“今天不是开两会?说是有代表就医疗问题陈辞,说现今医患矛盾的主要原因是医生缺乏医德。举的就是咱们医院咱们科,点了……一分区。”
“一分区?”程学文不能置信地重复,“怎么可能?这个……”
“主任开始也怀疑是弄错了,想八成是韦大夫又胡说八道让人误会或者揪辫子了。但是明确点的是一分区,点的是周大夫。”护士长恨恨地说道,“说是因为给个学生的亲戚加手术的事儿,那学生亲戚的家属,就是这届人大代表。两会头一天,又正赶上这两年医患关系这样……咱们是名医院,顶尖科室,这以亲身经历的发言一出来,炸锅了。现在所有报两会的重要报社都有记者来了!”
程学文迅速扫了叶春萌一眼,跟护士长说道,“我立刻上去,您先回去,我跟学生交待两句。”
护士长点头推门走了,程学文转头,叶春萌苍白着脸呆呆地站着,双手抓着处治室轮床的边缘,轻轻地摇头,“不会……不会,肯定是,是弄错了。”
程学文皱了皱眉,白晓菁看了看叶春萌,没言声地出去了,叶春萌颤抖着声音说,
“我,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怎么回事。我姑姑从来没跟我说过对周大夫不满意。她说手术做的挺好的,真的。一定是搞了误会,怎么可能这样呢?”
程学文皱眉问道,“你姑姑家却是有人是这届人大代表?”
“是,是姑父。”叶春萌声音抖得厉害,“他是好,好几届代表,优秀,优秀代表。说是,说是反应老百姓声音的好代表。”
“这样,你今天下午放个假,回头补上。”程学文拍拍她肩膀,“可能是弄错了并不是你家人,可能是你姑姑误会了,或者跟你姑父交流有问题。你先不要着急,去跟他们问问清楚,好不好呢?”
叶春萌的眼泪已经下来了,使劲点头,程学文转身要走,才推开门,叶春萌茫然地喊了声程老师,见他回过头来,哽咽着说道,“您相信我,我,我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程学文叹了口气,冲她笑了笑,“先弄清楚再说,别太着急。再说……怎么也不是你的事儿。”他说罢,转身走了,叶春萌在处治室里呆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从所未有的惊慌,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她努力地深吸气,总算腿的颤抖过去了一阵,推开门出去,却见陈曦正从远处跑过来,见着她就急忙地说,“萌萌,我到处找你,刚才李波说……”
叶春萌努力地挺起身子点点头,“刚刚听说,我,我这就去找他们问问明白。”
“萌萌,”陈曦过来抓着她手,“你没事吧?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叶春萌摇头,强笑道,“我没事,你回去上班吧。据说现在好些记者,都在科里,别,别再给挑出什么毛病来。”
陈曦不放心地瞧着叶春萌,叶春萌却已经往门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飞跑了起来,很快的,就在陈曦的视线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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